顾农:鲁钱会
鲁迅与钱玄同早年都在章太炎先生门下听语言文字方面的课,后来到《新青年》时代,来往尤密,鲁迅在《呐喊·自序》里详细写到当时作为《新青年》编辑之一的钱玄同是怎样来劝自己写文章参加这一场新文化运动的。这篇序言给钱玄同的代号是“金心异”。五四前后的《鲁迅日记》中多有钱玄同来访的记载;现在《钱玄同日记》也已经整理出版(杨天石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在1917至1919年间,其中亦多有晚访鲁迅谈到半夜一类的记载。
可是十年以后,他们之间竟至于无话可谈了。一个著名的事件是1929年5月26日的鲁钱会,当时鲁迅为看望母亲回到了阔别三年的北京。
试看他们两位对这次不愉快见面的记载。鲁迅1929年5月26日致许广平的信(后收入《两地书》第三集)写道——
……途次往孔德学校,去看旧书,遇金立因,胖滑有加,唠叨如故,时光可惜,默不与谈;少顷,则朱山根叩门而入,见我即踟蹰不前,目光如鼠,终即退去,状极可笑也。
这里的“金立因”指钱玄同,而“朱山根”则是顾颉刚。
鲁迅去世后,钱玄同作《我对于周豫才君之追忆与略评》,也特别提到这一天见面时令人难堪的情形,他写道——
十八年五月,他到北平来过一次,因幼渔的介绍,他于二十六日到孔德学校访隅卿(隅卿那时是孔德学校的校务主任),要看孔德学校收藏的旧小说。我也在隅卿那边谈天,看见他的名片还是“周树人”三字,因笑问他:“原来你还是用三个字的名片,不用两个字的。”我意谓其不用“鲁迅”也。他说:“我的名片总是三个字的,没有两个字的,也没有四个字的。”他所谓四个字的,大概是指“疑古玄同”吧。我那时喜效古法,缀“号”于“名”上,朋友们往往要开玩笑,说我改姓“疑古”,其实我也没有这样四个字的名片。他自从说过这句话之后,就不再与我谈话了,我当时觉得有些古怪,就走了出去。
他们之间的对话,很像是魏晋名士间的斗机锋开玩笑,但后面隐藏着思想上的分歧。对于中国历史的“疑古”鲁迅是不赞成的,而钱玄同、顾颉刚他们正大写其疑古的文章,种种高论,轰动一时,形成思潮;钱玄同且自号“疑古”。鲁迅自有他的脾气,这时就不理会钱玄同,弄得不欢而散。
钱玄同的《追忆与略评》一文写到后来他看到鲁迅、许广平的通信集《两地书》中关于自己的说法,毫不客气地反击道:
我想,“胖滑有加”似乎不能算做罪名,他所讨厌的大概是唠叨如故吧。不错,我是爱“唠叨”的,从二年秋天我来到北平,至十五年秋天他离开北平,这十三年之中,我与他见面总在一百次以上,我的确很爱“唠叨”,但那时他似乎并不讨厌,因为我固“唠叨”,而他亦“唠叨”也。不知何以到了十八年我“唠叨如故”,他就要讨厌而“默不与谈”。但这实在算不了什么事,他既要讨厌,就让他讨厌吧。不过这以后他又到北平来过一次,我自然只好回避他了。
话虽然似乎还客气,其实态度严峻,怨气很大。此后他们实际上断绝了关系。
钱玄同的“唠叨”是有名的,而且他一向喜欢“极而言之”地发表高论,这种方式在五四时期对旧传统曾经很有杀伤力,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例如打倒“桐城谬种”“选学妖孽”的激烈口号是他提出来的,废除汉字的主张也是他提出来的。后来形势变化了,而他的风格未变,例如为了强调青年必胜于老年,他有戏言道“四十岁以上的人都应该枪毙”;又曾说过“头可断,辩证法不可开课”这样恶狠狠的话。
对此鲁迅写过一首讽刺诗,这就是为邹梦禅题字(详见《鲁迅日记》1932年12月29日)时所写那首《教授杂咏》(四首其二):
作法不自毙,悠然过四十。何妨赌肥头,抵当辩证法。
钱玄同自己也过了四十岁,并未被枪毙或自杀。他忘记自己先前只顾一时说得痛快的高论了。鲁迅在1930年2月22日致章廷谦的信中评论说:“疑古玄同,据我看来,和他的令兄一样性质,好空谈而不做实事,是一个极能取巧的人,他的骂詈,也是空谈,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他自己的话。”
所以他不高兴再同这位老同学谈话了。
钱玄同对鲁迅的批评也很厉害,他的《我对于周豫才君之追忆与略评》一文除了肯定鲁迅前期的种种贡献之外,到文末明确提出了三条批评——
我认为他的短处也有三点:一多疑。他往往听了别人几句不经意的话,以为是有恶意的,甚而至于以为是要陷害他的,于是动了不必动的感情。二轻信。他又往往听了别人几句不诚意的好听话,遂认为同志,后来发觉对方的欺诈,于是由决裂而至大骂。三迁怒。譬如说,他本善甲而恶乙,但因甲与乙善,遂迁怒于甲而并恶之。以上所说,是我所知道的豫才的事实,我与他的关系,我个人对他的批评。此外我所不知道的,我所不能了解的,我都不敢乱说。
老同学之间说话不必客气。这里第一条同1929年5月26日的鲁钱会有关;第二条大约涉及鲁迅与高长虹的关系(参见顾农《高长虹与鲁迅》,《中华读书报》2014年4月23日第7版《人物》;又收入拙著《与鲁迅有关》一书,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第三条也涉及人事纠纷,钱玄同与顾颉刚、周作人关系密切,他认为这些大约都是鲁迅后来对他大有反感的原因。
多疑善怒,鲁迅大约是有这样的弱点。而钱玄同讲这三条大抵同他自己有关,牢记旧账,耿耿于怀——这其实也是一种弱点。不过人非圣贤,孰能无弱;只要明白这样的道理,则我们对鲁、钱等前辈大师的尊重,应当不受他们间种种纷纭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