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大凡有一点文学爱好的人不会不知道诗人木心的名字,而知道木心的人又不会没有读过他的《从前慢》: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诗歌弥漫着一种甜美而忧伤的怀旧气息,令人着迷,但是,真正因为诗中简笔勾勒出来的画面,而引发内心的某些共鸣,恐怕也要是上了一点年纪和怀有一帧厚重阅历的人,至少,九零后零零后的人很难从中捕捉到别样的生活况味。

那时的慢,是一种诚恳而明朗的处世态度,说一句,是一句。那时的人们大都不急于表态与辩白,不看重粉饰与逢迎,也不刻意取悦与奉承,每一句,都仿佛是在纸上认认真真地写下来,一笔一划,清清楚楚,经得起世事的验证,也经得起时光的拷问。

比如身兼农民和泥瓦匠的父亲,在我的印象中,虽不善言辞,但每一次开口说话,言语总带着水稻一样的质朴与泥土一样的厚实。“人活一世,说话做事总得像个样子”,这是他对我的告诫,也是他一辈子履行的人生信条。无论在家务农,还是走南闯北,他都是以此为准绳,即便在最为艰难的日子里,也从没有掺入半点虚伪的心思,来博取一厘一毫的利益。

如今,他已行至暮年,在与我为数不多的交谈中,还会不时地给予我这样的忠告,用他那几十年不变的语气和表情。大概,生于那个年代的父辈都是这样,一生恪守着发自内心的承诺,尽管光阴在悄悄地篡改他们的容颜,但那一句句掷地有声的话语,却可以穿过生活与命运的盔甲,始终表现出像最初一样不可冒犯的威严,甚至可以越过他们有限的生命长度,在后代人的脑海中一遍遍地回响,随之浮现的,还有他们年轻的模样。

现在,每每听到父亲对我说起重复了几十年的话,便仿若回到昨天。时光的脚步,既有着不可阻挡的迅疾,又有着不可言说的缓慢。

“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那时的慢,透露出一种令人神往的安静、悠闲、惬意,而且,没有半点像现在一样颇费心思去刻意营造的意味。那时,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要走上好几时,从这丘田到那丘田,要忙活好几天,从山这边到山那边,要奔波大半辈子。人们在日光明亮时走出门去,相互问候,又在暮色四合时缓慢归来,燃起袅袅炊烟。那时,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单调,却自有一种从容,一种安宁,一种参透岁月玄机似的达观。全然不像现在,一切都如此优渥富足,却整天活得心急如火,惶惶难安,即便偶尔坐下来品茗、聊天、赏花、观月,心里也会记挂着好几桩事,眉目间会聚集一大堆显而易见的忧虑。

还记得上高中那些年,每一次离家,母亲都要送我到村口坐车,我们踏着清晨的露水出发,一路慢慢地走,耳畔微风习习,蘸着母亲悉心的叮咛,田埂两旁的豆叶与禾苗轻抚裤腿,远处的鸡鸣传递乡村亲切的生气。那时,心中的暖意便一点点地升腾,凝成一种力量,让我在离家的日子里时常用思念反刍,从而填饱内心的空虚与孤独。不像现在,回家与离家,皆是车来车去,匆匆忙忙之间,完全失去了不舍与留恋的情味,相反,心头有了更多的愧疚和怅惘。

从前慢,人们用一生守一句承诺,耕一片田地,翻一座高山,此外,便会用一生,去爱一个人。那时,从彼此相遇时的怦然心动,到下定决心去接近,再到两心暗暗相许,这之间,不知道要费多少心思,经过多少周折。就算再词穷,也要想方设法将寄给对方一封信,写得情真意切,就算再寒酸,也要日夜兼程跋山涉水只为看她一眼。等到彼此相守,就注定要一起白头。如果一个人要先走,另一个,则会肝肠寸断,痛不欲生,仿佛这一生去爱对方一个人,时间都没有给够。

我们不知经历了几次轮回,才换来这一场人生之旅,而这个旅程又是如此短促,如果,能像从前一样慢,为一句承诺,去好好地追一个梦,爱一个人,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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