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四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四回)

回目:敬济元夜戏娇姿  惠祥怒詈来旺妇

《金瓶梅》最重四季节日的描写,甚而以时序节候的流转来结构全书。元宵节是中国最古老的节日之一。据许多书籍介绍,最早的记载有南朝梁简文帝的《列灯赋》,至南宋四大家之一范石湖笔下的《灯市行》,其张灯结彩、游人如织,加之买卖杂耍、男女妆饰异服的繁盛灯市,几可与西方的狂欢节媲美,已经成为所有年节中最热闹的景观。又综合有关资料,古代的元宵节所以比春节还要热闹(见吴钩《生活在宋朝》),原因在照明不发达,也就是说,春节虽是大节,却时值晦朔,而元宵节的月明,为夜晚户外活动提供了自然照明(见白维国《金瓶梅风俗谭》)。至《金瓶梅》所写明末时,其盛况又超越前代,几可形容为明朝末世荒淫堕落社会的垂死挣扎。小说第十五回写过月娘领众小妾,到李瓶儿位于狮子街新居赏花灯的盛景。这一回是书中第二个元宵节,灯市盛况依然,却也條忽易逝,人的命运更是斗转星移。用张竹坡回前评所说:“狮子街,武二哥报仇之处,乃瓶儿又住此,王六儿又住此。今必令金莲两至其地,且蕙莲亦必至其地。真是作孽者每与死地相寻,而不肯一远,写尽作孽人矣。”兰陵笑笑生写狮子街繁华灯市,其深意值得读者深思。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天上元宵,人间灯夕。此回所写正是元宵节的第二天,西门庆和吴月娘大宴群妾,东首独设一席让女婿陈敬济坐,食烹异品,果献时新。春梅等四个家乐弹唱灯词,丫环们都在上面斟酒,忙得不可开交,似乎只有蕙莲独坐穿廊下一张椅儿上嗑着瓜子,既落寞又得意——落寞是终究不能入正席,得意是毕竟比一班丫环小厮有了些独特地位,听得上面每每呼唤要酒,便指使来安儿、画童儿上酒,即便一地瓜子皮,画童儿也只能忍气吞声,取来笤帚帮着扫了。西门庆见女婿没了酒,分付金莲去递酒,却不知二人在一边暗里调情。张竹坡每每在回前评中怒批西门庆和月娘为一家之主而不善治家,终于家破人亡的局面。这次又批:“此回总写西门庆治家愚暗之失也。上半写西门不能守礼,防邪乱于未然;中段写月娘付理乱于不闻,一任妇女遥街行走……”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作者有意安排的反讽。金莲捻敬济手背,敬济踢金莲小脚,不料这些小动作都被蕙莲这妇人瞧在眼里,打定主意:“今日被我看出破绽,到明日再搜求(挑刺的意思)我,自有说话。”书中此处有旁批四字:蕙莲死矣。如此惊心动魄四字,可见得蕙莲与金莲必有一次生死之战,而结局近于一目了然。但从二人的身世设计,以及全局架构看,蕙莲简直是金莲的另一个分身,蕙莲之结局何尝又不是金莲之结局的提前排演,这就是张竹波在回前评所言的深意。

饮酒多时,西门庆被应伯爵请去赏灯,月娘与众妾又吃一阵,“但见银河清浅,珠斗烂斑,一轮团圆皎月从东而出,照得院宇犹如白昼。”金莲于是邀约玉楼、瓶儿往街上走百病儿(元宵节民俗,又称走百媚,有避灾求福,百病皆除的意思),兼并赏灯,蕙莲也跟去,外加敬济与一众小厮丫环。等待众人各回房里换衣时,金莲又与敬济调戏一番。

当下玉楼、金莲、瓶儿带领一簇男女走在街市上,来安、画童打一对纱吊灯跟随,敬济骑马放烟花火炮,与众人观耍。街市上香尘不断,游人如蚁,花炮轰雷,灯光杂彩,箫鼓声喧,十分热闹,游人见这队披红垂绿的男女,以为公侯之家,都莫敢仰视,躲路而行。这一段场景,完全是第十五回第一个元宵节在狮子街瓶儿新居赏灯的再现。只是这次众人都穿着白绫袄儿金比甲,似乎只有蕙莲穿了一套绿闪红段子对衿衫,白挑线裙子,一方红销金汗巾子搭着头,额角上贴着飞金并面花儿,最是特别。这反衬了蕙莲最兴奋,一面不断缠着敬济“姑夫”惊喜呼叫,与敬济嘲戏调情,一面弄些吸引路人眼球的夸张小动作,又还大胆将金莲的小鞋套穿在自己的鞋上,被众人发现。自己最得意的三寸小脚,竟然被蕙莲如此糟践,不知金莲情何以堪,想来心里已是五味瓶打翻,碎了一地儿。而蕙莲不独抢金莲的新汉子,又还比拼小脚,或许经过仔细权衡,觉得只有拼掉这个西门庆头号宠物,自己才会有出头天,殊不知已是死到临头。众人又到了李瓶儿在狮子街的家里,吃过一阵茶,春梅、玉箫、蕙莲三人又到临街楼上,推窗看了一阵——对应了上次玉楼、金莲赏灯又被人赏的情景,直到被敬济摧促,又为李娇儿商买了一个丫环,大家才又回到西门府。敬济调戏老丈人新情妇蕙莲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西门大姐耳里,第二天,就将敬济臭骂一顿:“不知死的囚根子,平白和来旺媳妇子打牙犯嘴。倘忽一时传的爹知道了,淫妇便没事,你死也没处死!”想来敬济听了此话,也着实吓了一跳,此后再不见与蕙莲勾搭,一门心思只放在金莲身上。依此看来,西门庆与蕙莲的淫乱在府上早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时主家月娘的态度很关键,但却缺席,很令人费解。

到此,有必要总结下陈敬济这个人物。在书中第一回就曾提到,西门庆将女儿西门大姐许与“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的亲家陈洪的儿子陈敬济为室”,算是出身官宦之家。至第八回娶西门大姐过门时,也还没有现身。只到了第十七回,因朝庭追究杨提督失误军机,连累亲家,西门大姐和女婿陈敬济才半夜逃到西门府上避难,那时颇显慌乱无为,后在花园建造中管工记帐,才约显几分勤苦和聪明。紧接第十八回,西门庆虽然脱祸,却又听得瓶儿嫁了蒋太医,闷闷不乐。月娘在家里牌戏时,有违基本礼仪,介绍敬济与玉楼和金莲相见,从此敬济的官宦公子哥的浮浪本性逐渐显现,而金莲自与琴童淫欢被辱,久不偷腥,二人久而不免打情骂俏,以至动手动脚,有了那么点意思。至此回,被蕙莲横插一杠,金莲自是生出嫉妒,怀恨在心。

某日,西门庆与新升任荆都监在厅上说话,蕙莲正与玉箫、小玉在后边院子里打闹顽耍,平安走来告诉厅上要茶,蕙莲使往厨房,厨房来保老婆惠祥正忙,听说是蕙莲指使,老大不高兴。平安这一阵往来,就误了待客之道,西门庆发怒。惠祥背过被月娘责骂,寻到后边的蕙莲,二人你来我往互骂一阵,骂得生动活泼,充满民间下层劳动人民的智慧,并连带将蕙莲与西门庆的丑事也抖了出来。月娘走来劝架,装老好人,只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对蕙莲与西门庆丑事依然一字儿不提。我们无法猜测月娘动机,但是,无论如何,月娘都失了家主婆的身份,从而使下人不服,更使蕙莲仗着与西门庆勾搭庇护,越发猖狂起来,把家中大小人等都不看到眼里,天天与玉楼、金莲、瓶儿、春梅、西门大姐一班主子玩耍,其得宠的狂态验证了一个真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