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

回老家,总要去看看那几间老屋。

老屋原来在村子的正中间,现在大多人家在村东边盖新房,老屋那边已经少有人住,有些冷清。

老屋,三间正房,二间南屋连着“过道”,过道有大门。

大门很大,两扇,厚厚的木板,原来刷的漆已经斑驳,过年时贴的对联也撕得剩下了半边。

离开老家已经好多年了,老房子也已成了别人家的,站在已经不是自己家的“家”门前,那些旧日的时光似乎找不到了注脚,恍然间,已是陌路。

大门,还是原来的大门。紧闭的大门,隔开了现在和过往。

大门的“锁”,是在门里安了一道门栓,门栓其实就是一根尺把长、手腕粗的木条,方形。大门的中间有一道窄窄的缝,四指多长,铁钩做成的钥匙,可以从逢里伸进去,拨着门栓左右移动,门就可以开,可以关了。

钥匙就放在门口柴禾篓子里,或是放在下水道边的砖头底下。不用担心有什么人会偷偷地来开门,村里人讲究,看到门栓了,自然知道人不在家,不会贸然开门的。有时候,要临时出个门,不能及时回来,家里的鸡啊,猪啊,就托付给邻居。邻居到点来开了门,喂了猪,喂了鸡,再把门栓好,钥匙放回去。

不管去哪里,心总会放在肚子里的。

过了秋,乡里过些天就会来放电影。电影一个村一个村地轮着放,我们就跟着一个村一个村地看。半夜时,回到家,摸摸门口的钥匙,心里就有一种踏实感。打开门,悄悄地钻进被窝,热乎乎的炕,能把梦里的冰融化。

大门口有一块空场,原是晾晒粮食的地方,现在没有人使用,杂乱地长着一些小树。

每天早晨,母亲总是会早早地起来,打开鸡笼,鸡们便一个接一个地急急地跑出来,在渐亮的天光里,扑闪扑闪翅膀,伸长脖子,“喔喔喔——”清亮而悠长的声音,会传出去很远。

母亲打开大门,鸡们呼地一下跑到门外的空场里,墙根下、草垛边,都是它们觅食的好地方。

有时,奶奶会端着一个陶土做的盆子,盛着切好的菜叶,洒上一些玉米面,站在门口,拉长了声音:“咕咕咕咕——咕——”地唤。鸡们争先恐后于四下里往回跑,围着盆子吃得欢。狗也来凑热闹,吓得鸡扑愣着跑走了,又跑回来。狗看看盆里的东西,又扭头摇着尾巴,无趣地跑了。

爷爷拿着扫帚,把门口扫得干干净净。赶早起来挑水的,两只水桶“吱呦、吱呦”地响着,从门口走过,大声地和爷爷打着招呼。

村子,也醒过来了。

父亲在外地工作,有时会借回单位的手推子给我们理发。

那时候,只有乡里才有理发馆。乡里离家十多里地,平时难得去一次,再说,也不舍得花理发的钱。

凳子就放在过道里,大门开着,正是夏天,外边的太阳火辣辣的,过道里却有一阵阵的凉风。

父亲有些胖,光着脊梁,一条湿毛巾搭在肩膀上。

推子旧了,父亲拿母亲的缝纫机上的润滑油点了点,又在自己的耳朵边捏了几下,听了听声音,然后就招呼我们。

爷爷总是第一个。

爷爷的头发已经白了,落到地上,看着有些刺眼。

父亲的手艺并不好,又加上推子有些钝,经常挤头发。爷爷挺配合,挤了头发也不喊,最多皱皱眉。可是到了我们,就不一样了,经常是疼得嗷嗷叫,有时候眼泪都能下来。父亲一手拿着推子,一手摁着我们的头,怕我们跑了的样子。

母亲咕哒咕哒地拉着风箱,锅里的水冒着热气,等着我们理完,好把头上的发渣洗去。可是,我们哪里管这些,一理完,扭头就往村外的湾里跑。扎几个蒙子,什么头发渣也不会有了。

爷爷洗了头,坐在大门口的马扎上,摇着蒲扇,看奶奶在一针一针地纳鞋底。

奶奶纳的鞋底,就是我们平常穿的千层底。碎布头,抹上糨子粘,再比量着鞋样铰,然后一针一针地纳。

奶奶的脚边放着笸箩,笸箩里像是个百宝囊,针头线脑的,什么都有。

奶奶纳鞋的线是爷爷自己搓的。

爷爷搓麻线,骨头做的纺锤,几根麻丝吊在上面,纺锤滴溜溜地转,麻线越搓越长,慢慢地缠成了一个大大的球。

爷爷在门外搓线,奶奶在门里纳鞋底。

我们躺在过道里的凉席上,睡得呼呼的。

鸡们在大门口的草垛边慢悠悠地刨食,狗躺在老槐树的阴凉里,眯着眼睛。

日子如同一坛陈年的酒,意蕴绵软悠长

每逢过年,是大门最漂亮的时候。大红的对联贴上,再在门楣上贴上五颜六色的“挂门前”,风一吹,呼啦啦地响。

对联是父亲写的。父亲在堂屋里写,我们抹上糨糊,很小心地拽着两角,踩着凳子,贴到大门上,再用笤帚轻轻地自上而下一扫,对联就紧紧地沾在大门上了。对联的内容无非就是一些过年的喜庆语:“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点点红梅辞旧岁,条条丝柳贺新春”。

年三十的那天,大门就一直开着。家里人出出进进,忙这忙那。大门像是一位老人,慈祥地看着我们。

到了晚上,邻居间就开始陆陆续续地来串门拜年了。炕上的方桌,摆满了酒菜,谁来了,喝酒,吃菜,说会儿话,再去别家。大门外的树杈上,早就挂好了长长的鞭炮,等到饺子出了锅,爷爷在院子里摆好了敬天的香烛,就可以点火了。噼哩叭啦的鞭炮声,要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初一一大早,拜年的人络绎不绝。大门外的空地上,花花绿绿的鞭炮纸,到处都是。乡里习俗,初一这天不干活,地上的纸,任它们堆在那里。有些讲究的人,一进大门,就会喊,说着过年的吉利话。一进堂屋门,就会跪下磕头。惹得老人赶紧往起扶。跟着来的小孩子,也学着大人的样,像模像样地磕个头,说些“过年好”。老人抓几块糖或是一把花生、瓜子,塞到孩子的衣兜里,不停地夸。

当年的情景,似乎还在眼前,可是那些熟悉的人,早已经离开了我们。连着过道的二间南屋已经倒了,只有过道还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大门外的那棵老槐树也不在了,只在原来的地方,长着几棵杂乱的小树。

流年的风,斑驳了时光的影子。岁月的褶皱,镌刻着日子的沧桑。紧闭的大门,隔开了现在和过往。再一次回到老家的老屋前,我们已经成为了“外人”。

想起杜甫的诗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客至的喜悦,老远就能感受得

到。而今,“蓬门”不开,花径未扫,我们于老家,真的已经成了“客”。

幸好大门还在,那些已经蒙上风尘的旧日时光,还能找得到一个注脚;那些门里门外的旧事情,依然是心里一把温暖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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