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粥
粥,是要熬的。熬粥,熬的是时间,也是一份心。
乡里人熬粥,不像城里人那么讲究。城里人听着专家的讲座,看着网上介绍的方法,原料精挑细选,数量用量杯量过,时间上严格控制,科学是科学了,但总没有乡里人熬的粥香甜。有些人进城久了,乡音改了,衣服改了,但对乡里的粥的一份怀念却改不了。有人专门再跑回乡里,就是想喝到一碗地道的乡里的粥。
乡里人熬粥,用料很随意。每个季节,新粮下来了,都可以拿来熬粥。夏天收了新麦,清水淘净,再到街上的石碾上碾,碾去皮,麦芯就是极好的熬粥材料。秋天收了谷子,也到石碾上碾,用簸箕簸去谷糠,金黄的米粒闪着耀眼的光。小米营养丰富,乡里人最爱喝小米熬的粥。玉米、高粱、绿豆、豌豆、豇豆……乡里的土地,富裕得很,乡里人熬粥,有的是选择。春天,槐花开了,榆钱大了,粥里放几把鲜槐花,或是放一把榆钱,又是另一番味道。
熬粥用的是大铁锅,熬一次,够一家人喝的。烧火用玉米秸或是豆秸,要不就用麦秸。米淘净下锅,大火烧开,再改为小火,慢慢地熬。柴草的火煊,不会糊锅,又能慢慢地熬出米的香味,烧过的柴草带有原本的味道,也慢慢地浸到粥里去了。
熬粥,讲究的是火候。熬粥,需要十二分的耐心,火急了,米的香味出不来,米也不黏稠,喝起来没滋没味。有些人家从半下午开始熬,直熬到黑天,老太太不用下地干活,有的是时间。家里人干活回来,粥香刺激着胃口,喝口粥,咬一口疙瘩咸菜,浑身的舒坦。
喝粥用大瓷碗,一家人围着饭桌,端起碗,滋溜一口,转一转碗,滋溜一口,喝得热火朝天。天暖和的时候,有人家把饭桌挪到过道里,或是门口的树荫下,凉风吹走了暑气,也把粥香带到了街上。有人走过,问一声,吃饭呢!家里人忙说,吃着呢,来喝碗粥吧!来人说,喝过了,喝过了。人走了,家里人继续吃饭,喝粥。几只鸡鬼头鬼脑地站在一边,不敢靠前,等着人吃完,捡掉在地上的饭粒吃。倒是狗,摇着尾巴,从人的腿底下钻过去,再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地上的饭粒基本就打扫干净了。有时,人会喊,去,一边去!狗就听话地一边去了,眼睛骨碌碌地看看鸡,又看看桌子这边。
乡里人喝粥,讲究把碗里的米粒都吃干净,要是有剩下的,老人会骂败家子。小孩子筷子用不好,干脆把脸埋在碗里,使劲伸出舌头,转着圈地舔,弄得脸上都是米粒,还仰着头笑。
村里熬粥熬得好的,是村头老李家。老李家一大家子人,都靠老李太太撑着。老李太太生了六个孩子,老李走得早,受了多少苦,没有人知道。老李走时,老李太太还年轻。村里人担心她受不了这个苦,会扔下孩子走了。可她一直没有走,每天下地干活,回来收拾家,做饭,照顾一群孩子。
有人说,老李走后的几年里,老李太太每天晚上把一小瓢黄豆倒在炕底下,然后再端着灯,一粒一粒捡起来。有人问为什么?那还不明白,睡不着,熬时间呗。捡完了,天也快亮了,该做饭了,还有那么多张口等着呢。
闹饥荒的那几年,村里人断了顿,李家的境况更遭,几个孩子饿得直哭。老李太太每天都要早早地去地里拔野菜,荠菜、七七菜、苦菜,能吃的都拔到筐里。榆钱,榆树叶都是好东西,只是太少了。仅有的一点玉米面,加上菜叶,熬上一锅,勉强能让孩子们吃上饭。秋天时,到收过的地里刨地瓜。地里早就翻了好几遍了,最后只能捡到一些零碎的,那也是宝贝疙瘩。再加上地瓜叶,也能熬一锅粥。
日子硬是熬了过来,孩子们长大了,老李太太的头也白了,腰也弯了。好在孩子们孝顺,成家后,媳妇们也孝顺,老李太太过得也算舒心。
每天,老李太太变着法子熬粥,大米粥,小米粥,麦芯粥,绿豆粥,有时米里加上南瓜或是地瓜,有时几种米杂在一起,再加上自家晒的红枣,把一碗粥熬出了许多的花样。老李太太老了,吃不了多少,可是,孩子们的孩子长大了,每天张着小嘴等着呢。就是工作了的,每次回来,都嚷嚷着要喝家里的粥。老李太太一边熬,一边嘟囔,粥有什么好喝的,城里那么多好吃的,还没吃够!可是,说归说,说完了,还是弯着腰,淘米,烧火,拉风箱,米香就开始弥漫在屋子里,小院里。
乡里人的粥天天熬,年年熬。乡里人的粥粗,却有火候,不像城里人那么心急,也没有那么多算计。乡里人的粥味醇,多久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