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村梅溪洲上:秀毓山川有古风
这里曾是个美丽的村庄。从丽村镇政府门口,过中心小学往北转一程山路,未几,畲上村前左拐入阡陌,穿邹坊,绿野间一片树林拥簇,旧屋隐约便是,遗世而萧然。
步入小村,杂树繁密藤蔓迷离,房前屋后枣树、柚树、桃树不时跃入眼帘,桑叶正沃若。村旁谷叶树上飘落梦幻般色彩的花朵,一棵老樟连根拔起横卧树林边,掩映下的池塘绿萍浮满菖蒲抽茎,水底静谧一潭。昔日场院小巷阶檐芳草萋萋,益母草簇生紫色的花瓣,飞来飞去的白蝴蝶惊异闯入者。桑树无声地吊着红的、紫红的、暗红的果子,偶尔被阳光照着简直就成红玛瑙,绿叶婆娑下令人垂涎欲滴又无可奈何。谁见过这么骄傲的桑葚?即便你爬上去也遥不可及。它们似乎不屑于谁来采撷,一切仿佛是场潜滋暗长的生命盛宴。站在树下连空气都酸酸甜甜的,偶尔跳起来伸手一二,更多遗憾与翘首叹息。整个村子走遍只见一户老人,做着手头事儿,似乎没什么能乱其节奏,一切都那么安静,安静中生出无边荒凉。
村庄叫梅溪老洲上,姓吕,吕姓人口在丽村镇排列第二。说来话长,一世祖山东莱州吕梦奇,到宋代吕祖谦(1137-1181,东南三贤之一)与吕祖俭兄弟,则与朱子同时讲学,倡道明经功显当时。吕祖俭迁入江右缘于贬谪,宋宁宗(1195)时官至大府寺丞,上书诛权臣韩侘胃,并为受打击的朱熹、赵汝愚、彭龜年、李祥等忠臣宿学发声,反对斥逐忠良老成之臣,结果自己反倒遭贬谪。先贬广东韶州后改吉州,遇赦不敢生乡土之念,于是就近寄寓筠州城,忠贞之气节烈之威,凛凛然又令人长嘘。
筠州城东门外有大愚山真如寺,吕祖俭乃自号大愚叟,不时侨寓木瓜林(丰城曲江),往来授经两地,1198年去世,朱熹题墓知县徐应龙为他持丧,后赐谥“忠”。关于他的事迹《宋史》中亦有专门记载。
吕祖俭长子惟岳世居丰城湖塘洛溪,次子惟兴入赘于丽村梅溪塘下邹姓,幼子世繁从木瓜林徏居芦荻溪。吕惟兴子吕文宗,孙吕祥夫均为南宋正议大夫,五传到吕明甫长子庭玉时,因元末山寇漆英伯聚众为乱,呈报江西行省,吕庭玉率兵擒之,奏闻于朝,皇上授招谕官职,没收漆氏财产钦赏于他。得此丰厚赏赐,庭玉便从塘下析分,迁居洲上成为洲上开基祖,以后五世皆享赐予之地。后红巾及乡冦徐龙诸寨变乱,兵火频频,百姓四下散逃,但吕姓威名在外相对安然,到二十一世仍衍盛不衰,与前坊、埂上、大康均为吕祖俭一脉所传,成为丰南望族。
天道盈虚,岁月流转令人感慨,吕庭玉获赏赐于洲上繁衍生息六七百年,于今族人竟是一户一户背离庄稼,背离朝夕相处的家园。高高的桑树再也看不到屋顶的炊烟,甚至连没住多久的房屋都瑟宿成空。时光凝滞宛若浮在池塘绿藻,你看不见它流动又睁睁告诉你,这满目绿意生凉嗖嗖划过心头。“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旧居人去楼空,枝间雀鸟现在成了真正主人翩翩飞舞。村民已陆续移居山上成新洲上,村子夹在京九铁路线与东昌高速路中间成犄角之势,所以才搬出来。原来如此,如果搬迁是为了更好的生存,那么原谅所有的背离,枣树、桑树,愿你们守住寂寞在绿野间继续繁茂!
小心踏过齐腰高的杂草,苍耳子已经长成小小的梭形,弱弱地粘在衣襟上。来到一幢清代老屋前,便可看见其外墙特别,匾额嵌入门上,上刻“眉寿延庆”,下刻“旌表修职郎吕仁五世同堂”,中间刻着四级官阶,由朝廷到行省到丰城地方知县,时间为道光十二年(1832)。白驹过隙,仿佛无声诉说曾经的烟火人生。
吕仁是谁?吕初堂(1748-1828)之子,而吕初堂则为现存谱载老洲上村开科第一人,总角时便有神童之称号,出语惊人,老师称其天分极高,24岁时曹文填宗师知补儒学博士弟子员,岁考常鹤立鸡群,无奈天官不到,十次礼闱而不遇,以致家资耗空破产。直到乾隆戊申科(1788)才获于赵鹿泉先生之门,中式第二十六名举人。他写的文章入情入理,一反当时浮糜风气。嘉庆戊辰年(1808)任建昌府泸溪县教谕(教育局长),为人严气正性豪迈特立,不随俗流也不苟且。到京师时有人劝他投敕权门,他却不屑为之。岳父为有名进士,见他仪表堂堂,言论风采娓娓动人,有国士风采,喜之不胜,于是叮嘱妻子勿轻视,女儿嫁妆也办得特别丰厚。所交接多为豪杰名士,如奉新翰林甘立猷、清江翰林黄郁章、安福主事王晓等等。其人学力深邃孜孜不倦,八十岁时还临米南宫法帖,生平见识高人一筹。洲上为九都三图,地势低筑堤为防,距赣江河堤有几十里远,河堤决每派差役时,百姓苦不堪言,是他向当政者反映才得以豁免。在京时,倡修南馆创建义塔,北漂人士犹为称道。泸阳作教谕前后八年卓有政声,1825年以母年老归俸辞官。诗篇《留别泸阳同寅邑绅作对酒擬古四章》之一:“沽酒漫斟酌,沉吟百感增。颜衰红亦惜,心懒冗偏乘。壮志淡于水,危途险似冰。以兹安时命,夙夜矢兢兢。”个中况味不言而喻。
由于吕初堂的风范作用,其时洲上凡好读书能文者都着力奖励培植,不遇者勤劳理家积仓廪俸礼节。虽说道光时期晚清历史动荡不安,但洲上吕氏一时繁华,兄弟各有创业,地方声望有加,获大中丞韩文绮上其事于朝,赐匾额旌其门拨款建坊。据谱载更有英雄吕创諵,他年少时沉毅果敢正直率性,深得父老器重。读书不求甚解,爱读田横传及古今义民志士取义成仁事迹,曾经慷慨悲歌,甚至半夜起身叹息:“我们家放粮不取厚息以义为利,但就这样理财下去真不是我的志向。”于是索性放浪,酒量又大,村边池塘水深而广,他就日日划船悠哉游哉。绝不像别的堂兄族弟热衷科举功名,有人劝他,他反而说:“道光咸丰以来国家多难,夜里常常看见彗星光芒十来丈,这就是兵象,如果真的有应验,我一定杀贼报国,功成取斗大金印来显亲扬名。”他览读古今兵法,大家都不明白,说国家承平数百年不见干戈不习兵士,当习八股文要紧。咸丰七年(1857)发逆窃境盘踞东乡一带焚烧抢掠,邑候蔡下令各乡绅董巡练乡团,并在要塞设伏剿御。贼势猖獗。临江城全线戒严,十二月贼大部队到,鼓声相闻。他带的守备军与贼相遇崇仙观后岗,激战中遇害。此时洲上也遭粤匪蹂躏,儿子远客在外无人申请只列名于邑昭忠祠,后才报于县府,吕创諵一番热血酬志可歌可泣。
掩卷沉思,梅溪老洲多少旧事,如今只有斜阳一抹向晚风。
(感谢吕喜元先生提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