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悲情,人和历史规律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文/墨萱荐书

世界上有多少事情值得我们信仰呢?事实上少得很!我认为一个人应当忠于不朽,那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更为有力的形式。

——《日瓦戈医生》

1958年,瑞年人将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本该是一次再正常不过的领奖活动,却以作者放弃领奖的戏剧性转折告终,当全世界人都在瞠目结舌时,只有帕斯捷尔纳克知道自己正承受着来自苏联各界的围剿。

这次的事件,有太多匪夷所思的细节,那里面有一个本该荣耀加身却落得英雄失路的悲伤身影,那是我不忍去写,也不愿写的。我只为一个世界级作家对历史的担当而感到敬佩。同时,也怀抱着极大的真诚写下这篇书评,这本书有着悲壮的气质,读起来使我荡气回肠,它就是帕斯捷尔纳克的旷世奇作——《日瓦戈医生》。

说来,帕斯捷尔纳克在写作《日瓦戈医生》之前,在国际文坛上早已名声大噪,只是他身上的标签是诗人。20世纪40年代,他就得过三次诺贝尔奖提名,但后来他发现他的人生使命是写小说,这个想法像是前途上的一盏不灭明灯,时时地吸引他要写出一部杰作来。

《日瓦戈医生》确实是一部特殊的作品,故事的内容从1902年写到二战结束,十月革命和两次世界大战都发生在这段时间里。关于这四十多年的历史,在整个俄罗斯历史上可以说风起云涌,说成“暴风骤雨”也许更准确点,彼时的苏联人民疯狂而又迷茫。

所以,那段历史,外国的作家写不好,本国的作家不敢写,只有帕斯捷尔纳克,写得又好又真实,属于里程碑式的作品。

帕斯捷尔纳克

但这部杰作却在冷战时期,被美国人印成了可以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免费发给每个人,把它作为思想武器攻击苏联,如果帕斯捷尔克泉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在此,我抛开政治的干扰,暂忘帕斯捷尔纳克“受到围剿”的悲凉,用历史的眼光来为你剖析这部作品传世不朽的秘密。

帕斯捷尔纳克说:

只有一种我们周围的人的别无二致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同时,一种不能和大家共享的快乐不是真正的快乐。

这隐秘的快乐就是《日瓦戈医生》中展现的主题:人在历史车轮的碾压下是不由自主的,人对历史的悖逆,最终留下的只有被社会与时代抛离的悲鸣戚戚。

于是,你会看到主人公尤里对革命的绝望与怅然若失,在一段追寻情人的途中黯然离世;也会为拉拉难逃科马罗夫斯基的魔爪而悲泣;当斯特列利尼科夫自杀时,能让读者品味英雄迟暮的哀伤,看到“狡兔死,走狗烹”的现实。

他们都是面对历史不卑不亢的斗士,然而依然不免被历史裹挟,在历史的铁轮下粉身碎骨,这不是历史的无情,是人的悲壮,残阳正因为有了血色,所以才显出壮美来。

人不是生活在自然界,而是生活在历史中的。

——《日瓦戈医生》

如此,帕斯捷尔纳克想要向人类展示的是,人和历史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人在触犯历史的逆鳞时,看到了心中“天堂”破灭,然后从生到死只能充满虚无的“怀疑”。

历史中的人是身不由己的

人的情感自由不重要,历史的压抑才是真相

帕斯捷尔纳克在描写爱情时,笔墨是极为克制的,他的笔尖甚至流露出对现实不置可否的冰冷,我似乎看到帕斯捷尔纳克站在了历史的高崖上,看着男女的情爱,从炽灼的火焰到灰烬上的青烟屡屡,他选择了沉默地观察一切。

从微观上讲,《日瓦戈医生》是一部爱情小说,尤里和拉拉之间时断时续的爱情,自始至终地牵引着我的心绪,我渴望看到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喷薄的爱的表达,那花前月下的温柔更符合一部爱情小说的气质。

但是,帕斯捷尔纳克有意地收拢了热情,冰冷的寒气逼人。

尤里第一次见到拉拉时,是在抢救拉拉自杀的母亲时,那一双明眸善睐吸引了尤里全部的灵魂,在为拉拉美貌喝彩的万千心声中,却看出了拉拉和科马罗夫斯基之间非正常的男女关系。对于美好被恶人糟蹋,心生疑窦,出于人性纠结后的爆发,本该发出一番长篇的疑问或议论。而作者选择了让尤里沉默不语。

是的,就是这种情感的克制,让小说具有了“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所有的激情澎湃被积压,就像火山爆发前的沉闷,让我品味到了爱情一样可以沉重起来。

我认为,这是帕斯捷尔纳克有意营造的压抑感,在历史的大背景下,人间最激烈的情爱不过是渺小到不值一提的。

而此后,尤里在尤里亚金的图书馆再次与拉拉邂逅时,尤里也只是看着拉拉,并不上前宣泄自己的思念,直到之后的数天,尤里才漫不经心的找到拉拉,他们相见时也没有拥抱,或喜不自泣,只是平淡的诉说着彼此的经历,也许,只有那一晚尤里在拉拉家过夜,才能掀起我心中的一点点涟漪。

然而,那段描写也是语焉不详的。

战争,人类最具死亡气息的活动,任何情爱在血肉横飞,人命卑微的时代里,都会显得苍白无力,《日瓦戈医生》中的这对痴男怨女的相逢地也被安排在了战地医院,生命的凋零与爱情的方兴未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段恋情于我来说,更像是战场上开出的一朵恶之花。

献血浇灌出的情爱怎能让人坦然欣赏呢。

正如帕斯捷尔纳克描写的男女关系:

我同你就像最初的两个人,亚当和夏娃,在世界创建的时候没有任何可遮掩的,我们现在在它的末日同样一丝不挂,无家可归。

斯特列利尼科夫是《日瓦戈医生》里情感最为苦闷的,他爱拉拉,他知道拉拉是科马罗夫斯基的情妇,他也知道拉拉把全部的情爱都献给了尤里。但是,拉拉偏偏答应了他的求婚,他们喜结连理。

如是,斯特列利尼科夫每天都要面对这些“知道”,受到这些“知道”的折磨。终于有一天,他听到了战争的消息,受到了战争的召唤,他跳上铁甲列车,逃离了他的爱情,与自己心爱的女人天涯两相隔。

正如他未来成为了一个严酷的人,他只是用枪炮利刃,残暴杀戮,将自己的人性在战争中暂时泯灭。而这种压抑,给我带来了更大的震撼:遭遇不堪情爱的人会在不堪的历史时代里变成另一个人,这种人性的异化是历史的选择,而不是个人的。

“历史”这列铁甲列车,一旦行驶起来,便开始倾轧每一个人情感中最柔软的地方,即使我作为一个旁观者,依然感受到不寒而栗,被人的自我压抑深深的震撼到,第一次对“爱的力量”产生了质疑。

“圣徒”的献身,“屠夫”的自戕

一切对历史的悖逆,都是没有出路的

小说中有一段蒙太奇式的描写:

窗外雪花飞舞。风把雪向一边刮,越刮越快,刮起的雪越来越多,仿佛以此追回失去的时光。尤里望着眼前的窗户,仿佛窗外下的不是雪,而是继续阅读冬妮娅的信,在他眼前飞舞过的不是晶莹的雪花,而是白信纸上小黑字母当中的小间隔,白间隔,无穷无尽的白间隔。

这是尤里对往昔与妻子冬妮娅的一段回忆,我却看到了一个传统俄罗斯知识分子的气质,他是一个追求个人生活的人。

俄罗斯知识分子都有类似的情怀,普希金和契诃夫都表现出天真的稚拙,他们愿意在最纯美的环境寻找写作灵感,所以他们有归隐田园的冲动;果戈里,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死做过准备,心里有过不安,曾经探索过深意,并总结过这种探索。其中,托尔斯泰晚年将自我放逐,死在了一个小小的车站里,这是对个人生活最大的体现。

可是,在历史中容不得你有“个人生活”,个体应该是统摄在集体当中的,不容许个人意志的存在。因此,尤里的生活意识是对历史的悖逆,历史将他逼仄到了社会当中的一个角落里,他的人生变成了逃窜与颠沛流离。

面对国内的战火,他从莫斯科逃亡乡村,从乡村又逃往国外,最终变得无路可走。尤里和拉拉在走投无路之时,他们又遇到大反派科马罗夫斯基,尤里的杀父仇人。但是为了拉拉的安全,他将拉拉送入科马罗夫斯基的车内,完成了圣徒般的献身。

人性中总有对“自由”的迷狂,这是打在生命上的烙印,而这烙印却妨碍了历史的脚步,在人类整齐划一的前进时,是不允许异类存在的,历史只有消灭他,从而造成了多少人间悲剧。

最终,我所体会到的是,几滴悲伤的泪水终抵不过历史的洪流,淹没在时代的大潮中,微不足道到似乎不曾存在过。

尤里看到了十月革命解决了旧社会的问题,因此他要歌颂革命,当他发现革命引起了更大的流血牺牲,甚至是人的疯狂时,他的顿悟让他痛苦。而斯特列利尼科夫却没有这份知识分子的认知能力,同样从小渴望着崇高的事业,他只是跟随着历史,选择了一种简单粗暴的生活方式——战火人生。

斯特列利尼科夫只要有单一具有导向性的目标即可,就像他的铁甲火车,有固定的方向与目标,只要阻碍他的就都要毁灭,所以,他成为了一个严酷的人。

其实,这辆铁甲火车也是“历史”最好的譬喻。

然而,历史不会等候跟不上时代的人,当战争结束,“屠夫”斯特列利尼科夫被抛弃,走上了兔死狗烹的悲惨结局。他在对自己一生后悔不已时,含恨自杀。

最后,小说中的两个男人谁也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人生,他们甚至没有保护好共同的爱人拉拉,拉拉在人生中兜了个圈子,最终还是回到了科马罗夫斯基的魔爪。人在历史面前的悲哀不外如是:要么服从,要在悖逆后走上绝路。

或许,我们都在《日瓦戈医生》所表现的历史中,作出自己的选择,是否释放人性的自由意志,就要看自己能否担负起历史给我们的结局。


写在最后:

于我而言,这个“抗争无力”的《日瓦戈医生》总会触动我的心弦,让我时时有种感同身受的震撼,或许现代社会的知识分子,有太多类似的生活体验,到底是“与世相浮沉”,还是“自疏浊淖”,让很多受到困扰的人不能轻松地作出选择。

但抛却悲情,困扰还是困扰,那么我们终究要作一个选择。

帕斯捷尔纳克用《日瓦戈医生》为人类做了一个思想实验,至少敲响了人与历史之间不可调和矛盾的警钟,替所有徘徊在浪漫与现实中的人们唱出一曲不卑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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