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乡愁】那些有诗的日子
书法家赵小山题赠的书名《留住乡愁》。这些日子,我断续地阅读柯灵先生的散文。一篇篇像诗一样的语言,精致得令人叹服,甚至仰望有窒息之感。这样的文字,像是精密的机械零部件,严丝合缝地安上。若不是娴熟的语言大师,谁敢冒险玩这高空走钢丝的游戏?于是,我也百般努力着,想以写诗的心境,集纳生活的一叶闲情,酿制乡愁的一坛老酒,幻化成未来的一方桃源。让寻常无趣的人生,插上诗意的翅膀。哪怕是暂时地麻痹自我,总比天天被房贷和生计压迫得呻吟,要多几分快活吧。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人要在大地上诗意地栖住。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生灵?天空中飞过的小鸟,森林中结伴的野兽,大海里游弋的鱼虾,他们可以吗?——在人类大工业社会摧枯拉朽般的破坏下,哪里能幸免于难?
人是万物之灵。生命的种种体验,喜怒哀乐,可以歌之唱之,可以手舞足蹈,可以咏叹成诗,定格成文学艺术作品,传之久远。从故乡湖北浠水出发,一路走来,我收集了沿途的风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让心思在笔尖下沙沙地流淌成文稿,在键盘有节奏的跳动下显示于屏幕上。如爱做梦的仙女,撒下一路的花瓣,掩埋了人生的苦难和心中的忧伤……我很幸运,虽生长在浠水农村,但儿时有诗书可读。父亲当过民办老师,重视启蒙教育。小学时我手头就有几本课外书,《千家诗》《幼儿诗词一百首》《唐诗三百首》等等。祖父上过几年私塾,父亲上过初中。在以文盲、半文盲为主体的鄂东农村,家里有书报,有笔有墨,特别是人能写“水笔字”(毛笔字),那就多少算是书香门第了。当然,浠水可不是文化沙漠地带,本县状元陈沆家族,著名新月派诗人闻一多家族等等,多少个科甲世家、名门望族,是耸立故乡的一座座文化高峰。
浠水籍民国政要汤化龙先生墨宝,珍藏于县博物馆。每逢春节,乡亲们客客气气地送来几张大红纸,求父亲写几幅对联,倚马可待,立等可取。须知,浠水是全国闻名的楹联之乡,人们既可书写传统的对联,也可自拟几幅合自家胃口的词句。其实,平仄相对,合辙押韵,对仗工整的春联,本来就是诗一样的语言。“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除夕那天的下午,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里里外外的门窗户扇上,贴满大红对联和门神年画。小村庄像是化了彩妆,又换上了过年的新衣服,惹得大人小孩们瞪大好奇的眼睛,满塆转一圈,评点一下谁家春联的意义好,字写得最好。“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这样天人合一的祝福和期冀,年年都会书写,年年有新意,百看不厌。当然,你可以有自由创作的空间,自编自写,自得其乐。有一年,我家大门上的春联写着:“巩固知识学定向,勇攀高峰仰一多。”上联嵌入的耿定向,是明代红安县文化名人。他贫而好学,立志成材的故事,父亲从《黄冈报》副刊上剪下来,反复给我讲过。下联嵌入的闻一多,是本县走出去的著名学者、诗人、民主斗士。而上下联首字更是巧用了我的名字,引得过往路人驻足称好,也可见父亲当年的用心良苦。
父亲手植的桂花树,如今亭亭如盖。至于书法优劣高下,重在参与的快乐。有像父亲一样笔走龙蛇的行草,有小学生斗胆奉上的处女作,有大学生回乡过年的作品秀,还有商店购买的千篇一律的印刷体等等,争奇斗妍,好不热闹。总之,故乡的春联,是书法大展,也是诗词大赛,是春节的一道风景线。父亲爱读毛主席的诗词,对于新诗也不排斥。乡村公费订阅的报纸,除了《参考消息》被人抢着传看,其它不过是“宣传纸”,堆积如山,少人问津。废旧报纸,最好的归宿是,和红砂糖一起叠加成“糖包”,春节拜年的礼物。而最差的处理,是沦为茅厕里“揩屁股”的代用卫生纸。父亲注重阅读党报的头版,也爱看有“报屁股”之称的副刊。《人民日报》大地副刊、《湖北日报》东湖副刊、《黄冈报》(今《黄冈日报》)赤壁副刊,这三家报纸上的诗词歌赋,是我儿时与父亲一起接触和欣赏新诗的重要渠道。谁也想不到,2004年5月,我通过了广西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硕士毕业答辩,论文的题目就是《论当代党报副刊的发展与创新》,而且大量的研究材料就是取自中央、省、地市三级党报副刊。这样说来,除了我的导师赵建莉先生,父亲也就是我的硕士论文最早的指导老师。
恩师江建文先生赠书并题字。我至今记得《黄冈报》的美术编辑唐宁老师,素描的插图很传神。我还记得一位经常发表作品叫熊明修的麻城籍诗人。在父亲的启发下,我用剪刀和浆糊做了几本剪报集,收录了好诗歌和好散文。兴之所致,父亲偶儿也会吟咏几句打油诗,写在大队的公用信笺上,让我来评点。我提的不同意见,他会笑眯眯地接受,或是耐心地解释创作思路。9岁那年,父亲从报纸上获悉,鄂州同龄人刘倩倩的诗歌《你别问这是为什么》,荣获国际大奖。他领着我反复欣赏原作和相关报道,还不住地啧啧称赞,而我则受虚荣心的“刺激”,甚至是深深地刺痛。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无形之间,获奖的鄂州少年成了我“对标”和学习榜样。至今,我都无比钦佩小作者的想象力和爱心,望尘莫及。记得刚上初中的第一个元旦,学校迎新年征集文学作品,我是班级学习委员,就模仿律诗拼凑了8句56字,题目好像是《迎新年》,中间有什么“辞旧迎新”、“龙腾虎跃”的陈词滥调,居然被选用了。入选的全部作品,办成了一期墙报,张贴在学校大门口,小卖部窗口的左侧,很显眼。经过老师修改后,俨然是“诗作”了,好不得意。由和平中学教务主任王仲明老师书写在白纸上,那龙飞凤舞的行书,至今刻在我的记忆里。这算是我第一次公开“发表”作品吧。
和平中学如今改成了小学。图为和平老街新貌。上初三时住读,班上有个复读的马姓同学,平时话不多,用今天的话说叫“闷骚型”。业余时间,他用白纸装订的本子练写自由诗,这让我好生羡慕。因为我还是学习委员,作文成绩也算好,他也愿意与我交流。他读过《红楼梦》诗词,估计新诗也读了不少。我翻过他的文字,还真有点诗味。中考之前,我很少分心。考后的那个暑假,我写诗的灵感有“井喷”之势,忽如三峡大坝开闸泄洪般的汹涌澎湃。假期正是“双抢”时节,我手握镰刀田间抢收水稻,诗作就汩汨冒出来:“我是丰收的接生婆 / 挥一挥镰刀叫农忙/ 剪断稻子与大地母亲的脐带 / 铺满田野一片金黄……”
这就是青春的躁动,诗兴的强大魔力。那个假期,几乎每天有新诗在发芽,我一口气创作了五六十首之多,写满了一个白纸的本子。可惜,那本诗稿也不知所终了。上高中叫闻一多中学,认识一个姓申的同学,他是个“书呆子”形象。我们多次交流过读诗写诗的体会,也恳请他修改过我的作品。不过,高二分文理科,我主动选择了理科,也渐渐消退了写诗的激情。迎接好高考,实现“跳龙门”的跨越,才是最重要的目标。那时,低我一届的闻一多中学学生们,创办了红烛文学社,出版了油印的《红烛》文学杂志。有人向我约稿,我笑一笑,并没有作品送去,因为兴趣不高了。
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方毅题字的闻一多中学校门。后来,我赴武汉上大学,专业是调剂的机械制造类。我入校不久,即被几个优秀学长的友谊“绑架”了,共同发起成了院系《燎原》文学社,出版同名的油印杂志。我从大一新生起,当了三年“主力队员”。记得还邀请了文艺评论家刘川鄂老师开讲座,开展征文比赛等活动。大学期间,我发表了小诗《天使》。参加工作之后,我在《宜昌日报》、《中国核工业报》、《中国三峡工程报》上发表了诗歌《中华颂歌》、《党啊,我们永远热爱您》、《三峡美》等等,也有获奖之作。若干年以前,我终于认识到,“诗人”距我十万八千里之遥,不可以再强求了。我还是写写新闻求生存,写写随性的散文求快乐,扬长避短,才是踏实的日子。——那些有诗的日子,始于鄂东浠水肥沃的文化土壤,始于父亲的浪漫主义情怀。父亲对儿女的文学启蒙和有力牵引,决不亚于一位博士生导师的高度和深度。感谢我的农民父亲,他如此精心地养了我、育了我,他永远是最好的父亲——我心中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