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似江浙旅游达人,实则十级官迷——章惇《会稽帖》新解

章惇《会稽帖》,现藏于台北故宫

《会稽帖》释文:

會稽尊候萬福承待次維 揚想必迎 侍過浙中也宜興度應留 旬日二十間必於姑蘇奉 見矣冀盡 從容 惇別紙

一般被断句为:

會稽尊候萬福。承待次維揚。想必迎侍過浙中也。宜興度應留旬日。二十間必於姑蘇奉見矣。冀盡從容。惇別紙。

目前市面上能找到的对这幅《会稽帖》的解读,最出名是曹宝麟《抱瓮集·章惇论》,曹sir先是反驳了徐邦达「这封信写于章惇自己在元符三年九月被贬后出守会稽(越州)时写给同僚」之观点,认为此帖应该写于元祐六年,写信对象是蔡卞,时值章惇在苏州闲居(偶尔去镇江的别业小住,与沈括、林希等人来往),而蔡卞正从广州赴越州(会稽)当太守途中,章惇这封信从苏州寄往扬州,约蔡卞在苏州见面。因这封信正文支支吾吾藏头缩尾,曹sir推测两人或许是要碰面后密谋如何搅乱元祐更化政局并东山再起。

曹sir摆出的论点如下: ① 章惇与蔡卞关系密切; ② 蔡卞元祐年间在会稽当过太守; ③ 蔡卞父亲在杭州(浙中)养老。

曹sir的考据功夫着实厉害,这几点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蔡卞去绍兴赴职途中,章惇邀请他在苏州碰面」我也觉得大概率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

但惇、卞两人的关系密切、以及两人在元祐年间会面的可能性——与这封信没什么关系。

理由如下: 信首「尊候万福」是对年长者的敬语(「尊候」是问候对方的起居,「万福」更是晚辈问候长辈的常用语),信尾的「奉见」,也是对长辈的卑辞; 而蔡卞之于章惇,无论从年龄(章惇比蔡卞大13岁)、还是从职场资历(章惇是「东府西枢老旧臣」,蔡卞在元祐之前从政履历只有馆职和地方官)来看,都担不起这样的问候; 且章惇作为一个长者和职场前辈,如果是在苏州自己家(即苏州著名的沧浪亭)中邀请蔡卞见面,应该是「款待」,而不是「奉见」。

以上两点决定了收信人不会是蔡卞。

但假如收信人确实是一位长辈,这封信左看右看,也存在一些文意上的违和,比如:

「想必迎侍(父母)过浙中也」,为什么是「想必」?对方要不要迎侍父母,这是对方的家事,何须你这外人来推测「想必」?

「宜兴度应留旬日」,你应该在宜兴停留十日——似乎「我」在信中为「你」规划行程。

就很奇怪,对方——无论是长辈、同辈、或是晚辈——是否迎侍父母,是否在某地停留,这难道是需要咨询章惇意见的事项吗?

所以,曹sir的结论我有两方面要反驳: ①信的对象不是蔡卞,而是一位比章惇年长的人; ②信的内容也不是「由章惇来指指点点的行程规划」,除了最后「于姑苏奉见」这句中的姑苏是真·地名,其余涉及的地名(会稽、维扬、浙中、宜兴),都跟行程安排无关。

第①点前面已论述,以下是我(作为一个古文文盲)对第②点的解题过程。


抠字眼之一——「尊候」or「尊侯」?

信件字迹为「尊候」,如曹sir所说,按照现在的书信格式,要断句就应该在会稽后面加冒号,即

会稽:尊候万福。

然而如孙向群在《对曹宝麟<章惇论>文中关于<会稽帖>问题的质疑》一文中所反驳的,以地名、官职称呼某人,一般是第三方提及话题人物的称呼方式,在书信中直呼对方,则是很失礼的行为,北宋也没这种习俗。

这点可以从其他同辈人的私信中找例子,比如苏轼《归安丘园帖》,对收信人(章惇)的称呼是: 子厚 宫使 正议 兄

苏轼《归安丘园帖》,也藏于台北故宫

其中有名字(子厚),有挂名官职(宫观使),有寄禄官阶(正议大夫),有辈分(兄)

以苏轼和章惇的交情,他尚且不敢在信中对章惇直呼「宫使你好」,想必章惇在信中对一位长辈就更不应该了。按照苏轼这种「合乎礼仪」的称呼方式,假设收信人真是一位在越州当太守的地方长官(且比寄信人年长),那么章惇的信件抬头起码应该是:

XX会稽光禄兄:尊候万福。

既然章惇笔下只有简单的「会稽」两字,于是我便猜测后面的「尊候」是否是「尊侯」的笔误?

因为「会稽侯」的确是个爵位,大部分用于封赏宗室,也有封赐士大夫的,查「宋朝侯爵列表」,爵位跟「会稽」有关的有:

会稽郡开国侯钱勰(这位几乎没可能,他和章惇有个著名的交恶段子:「元丰末,章子厚为门下侍郎,以本官知汝州。时钱穆父为中书舍人,行告词云:『鞅鞅非少主之臣,悻悻无大臣之操。』子厚固怨之矣。」) 封越国公,进会稽郡王的赵世清(元丰六年去世)。 另有几位宗室:会稽郡公赵叔韶,会稽侯赵宗敏,会稽侯赵士获,均是「死后获赠」。

不过,单纯以一个地名称呼对方也不是完全不行,前提是: ① 这个地名和对方有密切关系,因缘巧合做了对方的代称; ② 你和对方相熟多年,对方也允许你这样称呼他。

一个现成的例子:曾布在他的日记(《曾公遗录》)里通篇称章惇为「夔」。

「夔」是重庆三峡一带,州府在奉节。

(熙宁四年三月丁亥)夔州路轉運司孫構、張詵言「杜安行等奏討平夷賊,斥地七百里,獲鎧甲器仗三百,糧六百餘石,見安集夷戶佃蒔,起輸租賦。」詔遣著作佐郎章惇乘驛同轉運司制置以聞。……四月二日丁亥,罷惇行。

——而这,是章惇的姓名第一次出现在《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在此之前章惇早已出仕,在商洛、秦州、武进当过地方官,但他真正登上政治舞台,就是从进入王安石的制置三司条例司开始做「地方察访使」。他在经制夔州时,还发掘举荐了张商英。那时曾布在中廷接替丁忧的吕惠卿当了王安石的左膀右臂,自然而然就把「夔」作为章惇这个人物的tag。

曾布在日记称呼章惇为「夔」,且根据日记记录,他和第三人聊天时也这么称章惇,以曾布和章惇的亲密度,他给章惇写信如此开头:夔君万福!——应该也不是不可以。

综上,如果收信人是「会稽」,那么此人定是一位比章惇年长但又跟章惇极其熟络,career跟会稽有密切关系的人。——坦白说,我在章惇的核心朋友圈还没有找出这样的人。

如果收信人是「会稽尊侯」(「候」为笔误的话),则此人是一位比章惇年长、且地位尊贵(有爵位)的人。——在上面出现的几位「会稽侯」里,似乎也找不出跟章惇有交情的人。

扣字眼之二——待次

正文第一句「承待次维扬」,前辈们都泛泛理解为「承蒙(先前)您在扬州对我的款待」——很明显,这个解释忽略了「次」这个字,「次」和「待」在一起,本是一个专有名词:待次。

按照度娘解释「待次」含义: 1.依照次序,不躐等。 2.旧时指官吏授职后,依次按照资历补缺。 3.泛指候补者。

不管哪个含义,跟「款待」都没有关系。而「待次」后面接「维扬(扬州)」,按照宋人的习惯说法,以地名代官职,这个扬州指代扬州的地方官,那么「待次」也就不得不采用第2种含义:按照资历补缺某官职。

于是第一句可通俗理解为:

承(蒙圣恩),(我)补缺了扬州(的官职)。

「扬州」「当官」一旦联系起来,破题思路就有了——这可以Locate到章惇元祐元年Q4的履历(见萧庆伟《章惇年表》):

元祐元年十月,自汝州改知扬州,以章惇父老且病,遂从其请,见《长编》卷三八九。 同月壬寅,章惇自汝移扬,行至国门,以言者喧攻,遂依旧知汝州。 十一月,提举杭州洞霄宫,以其所乞也,见《长编》卷三九二。 章惇既除宫祠自便 ,而谏官犹疏章惇罪恶,遂复留汝州。

一旦时间Locate到章惇元祐元年十月,接到知扬州的诏书(「承蒙」苏辙草拟)后从汝州启程上路的当口,「想必迎侍过浙中也」就好理解了,迎侍的对象是他自己的老父(而不是收信人的父母),他申请调职扬州便是以此为由。「浙中」按曹sir说法指杭州,我们又可以联想到章惇后来的闲散官职「提举杭州洞霄宫」(顺便一提,这是个虚职,不是真的要去杭州当地管理洞霄宫),虽然他正式提举洞霄宫是在出发去扬州又被赶回汝州之后的十一月,但很可能,他在向朝廷申调去扬州时就说过「如果朝廷不同意,那就请赐我一个宫观使的闲职吧,反正我一心只想就近侍养老父」之类的话,「提举杭州洞霄宫」本也是他的Plan B。

于是这句就可顺溜为:

想必(朝廷认为让我在扬州)迎侍(家父)过浙中【←好过在洞霄宫当闲人】也。

顺便可知后面的「必于姑苏奉见矣」确为「在苏州奉见家父」——要把老父迎侍到扬州,先得去苏州接他呀。

到这一步可得出结论:收信人比章惇年长,但元祐元年(1086)还在世,且此人在章惇被赶出汴京朝廷后一直关注他的动向,在他从汝州调去扬州时写信问候了一下。

抠字眼之三——间

下一句「宜兴度……」,前辈们都断句为:

宜興度應留旬日,二十間必於姑蘇奉見矣。

这里似乎是说,章惇自己在宜兴预估停留十日,二十日后再于姑苏奉见(老父)。

如要表示「宜兴应该会停留十日」的意思,「应」就够了,为何「应」前还有个「度」?再说你自个儿爱呆多久呆多久,这事还需要「度(揣度)」一下?

而且一个最大的疑点,章惇若是在宜兴停留十日后再去苏州——宜兴距苏州直线距离仅106公里——哪怕是用走的(来个环太湖徒步游),也用不了20天那么久。

这里需注意写信者本人的断句起行是:

宜興度應留 旬日二十間必於姑蘇奉 見矣

「二十」后那个「间」,查字典,有「之内」的意思,与前面「旬日二十」连起来,是个更好理解的「十到二十日内」的区间表述,即:预计快则十日慢则二十天,我将会到达苏州奉见老父(←汝州与苏州相距约880公里,古代坐马车确实要花上10~20天)。

如果「旬日二十间」是另起的一句话,前半句「宜兴度应留」就值得留意一下了~~

抠字眼之四——度

「度」查字典,看到一个字义:度支,官名。

啊,又见官名!(←是的章惇就是个十级官迷)

再进一步可查,

度支使与户部使、盐铁使,总领全国财赋,合称三司使。 北宋初年,设判度支事一员,以无职事朝官担任,度支事务由三司使所属度支使掌管。度支郎中为五品寄禄官,度支员外郎为六品寄禄官。元丰改制废除三司使,设度支郎中从六品二人、度支员外郎正七品二人,管理全国财政收支、支付漕运费用和赏赐、俸给、驿券。

关注这个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章惇本人就做过三司使本使,他对三司的职能架构非常清楚!

如果「度」在这里是指「度支郎中」之类的官职,那么「宜兴度」是谁?「应留」是要留啥?

仅看这五个字,也挺没头没脑的。

硬推已经推不下去,只能耍赖——假设这封信在「宜兴度应留」后面有缺笔。

有缺笔也很正常,这样一封千年前的私人书信能流传到今天,想必经过后人的多次修补。修补过程中是否做过剪裁,由于没看过原件,也没找到这份字帖的纸张材料鉴定,这个就存而不论了。

而最后有个「别纸」,我们便可以假设,「宜兴度应留」这句,很可能是章惇简略回答收信人在上一封信中提出的问题「宜兴度是否应留?」,至于为什么要「留」,怎么「留」,则「别纸」——附件说明。

到这一步,我们可以再对前面的结论做点补充:

收信人(Career跟会稽有密切关系,或者获得过「会稽侯」一类的爵位)比章惇年长,但元祐元年(1086)还在世。他与章惇关系不错,在章惇被赶出汴京朝廷后一直关注章惇的动向,并在章惇从汝州调去扬州时写信问候了一下。——问候的同时,还咨询了章惇关于「宜兴度」的问题(宜兴地区的度支情况在户部账面的存留?抑或某个籍贯为宜兴的度支郎中的人事去留?),章惇在信中以「别纸」做了解答。

So,这个神秘的男人到底是谁???

我懒得进一步查史料,无法放出笃定的结论。但鉴于反驳曹sir的目的已经达到,这篇文写到这也可以结束了。


当然,本人作为不开脑洞会死星人,实在是忍不住在字面推理的基础上开个迈开大步扯到蛋的脑洞——

我认为一开头的「会稽」,是「会计」的谐音,「会稽尊侯(候)」,即「会计界大boss」——这是章惇当三司使时给自己取的花名抬头!!!(一个侧面的小料:章惇这幅字帖的「会稽」两字被评价有王右军之风,而他正是从当三司使时期开始日临兰亭序)

元祐元年十月,正当值的「会稽尊侯」三司使(元丰改制后已改为户部尚书)是谁呢?——是李常李公择。

把三司使叫「会稽尊侯」,这似乎是个很冷的玩笑,知道这个笑点的人也不会很多,但李常倒的确有可能是其中之一。李常和章惇在条例司时期就认识并成为好友,应该很熟悉章惇中二的风格,虽然李常后来被视作旧党骨干,但似乎也没影响他和章惇的友谊,熙宁八年章惇出使湖州,还给李常送过长兴顾渚茶(「承蒙」苏辙的和诗《次韵李公择以惠泉答章子厚新茶二首》记录了这个交游事件)。

我们假设元祐元年章惇与李常仍有交往,这封信的背景及行文就很好脑补了:

李常于元祐元年三月被司马光推荐当了户部尚书,当年十月他听说章惇从汝州移知扬州,写信问候,同时向章惇请教了元丰年间三司(户部)的一些旧问题,所以章惇给他回信——

首先半开玩笑地祝贺:三司使大人万福呀(李常比章惇年长8岁)!

然后自谦说这次去扬州做官(补缺扬州知州),也是朝廷体谅我迎侍家父的心意吧!

「宜兴度应留」一句,也许是在回答李常提出的问题,宜兴的度支情况blabla(这句到下句「旬日」之间怀疑有缺笔,详情「别纸」另述)

最后说我估计快则十日慢则二十日能回到苏州,先奉见家父,然后去扬州赴职。

「冀尽从容」,期望这次时间宽裕,我能从容赶路及安排家事。

嗯,↑终于大白话捋顺了,这封信看似佶屈聱牙,但本质真就是一封同僚间往来的平平常常的信件。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