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律:捧角儿
旧上海戏剧界有捧角之风,那是有钱有势的大亨们的风流韵事,本不足为奇的。也有懂艺术者,用心诚,手段正的,也成就了一些菊坛明星,直到今天,人虽不在,依旧一直闪闪发光。
1947年,我是个19岁的大学一年级的穷学生,无钱无势,只是身在十里洋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时异想天开,居然也偷偷捧了一回角儿。
我自幼迷上京剧,一听到锣鼓声就很兴奋。艺术这玩艺,只要迷上了,就无法自拔。好比抽鸦片,入了黑籍,要戒是极难的。只因戒不掉,我便一本正经地投名师,访艺友,一度放弃学业,混迹梨园,整天玩“西皮二黄”。
其时交上了一位演员朋友,大我十三岁。他有唱戏的天才素质,可惜交华盖运,萎靡不振,甚至有点自暴自弃的心理。他是唱武生的,武生是要用稳、准、狠的功夫征服观众的,而他站在台上,手执刀枪,有时连眼睛都不抬。尽管一派懒洋洋的架势,看上去身段却比满台翻滚、卖足了力气的演员耐看。用当时的上海话说,我对他是“吃得死脱”,现在的说法是,我成了他的粉丝。这叫做不懂戏的看热闹,懂戏的看门道。
可观众毕竟还是看热闹的多,便有人在小报上骂他是“将门犬子”,更有封他外号的,谓他“高三短”,一来嘲弄他个子矮了些;二来他衣服穿烂了,短了一截;三来鞋子穿得磨掉了跟,也不换新的。熟悉剧坛往事的老一辈人,想必知道我说的是后来大红大紫的名角高盛麟。我颇为他鸣不平,总想帮他走出穷困潦倒的逆境,然而有心无力。但是真才实学是能够扭转命运的。
1947年夏天,黄金大戏院头号大名角麒麟童伤风感冒,有心提携高盛麟,让他出来挂头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高盛麟打起精神,大干一场了。
打炮戏第一天唱“战太平”,他拿出真本领来了。一个唱武生的,却拿老生戏来打头阵,可算出奇制胜。当晚大雨,我担心影响其上座率,谁知八仙桥上车水马龙,居然上了满座。他在台上连唱带打,台下彩声如雷,我在台下也是声嘶力竭地喊好。看他全力以赴,观众都议论说,这样唱几天,必定能红起来。果然报刊的戏剧新闻便用大标题报道高盛麟“时来运凑”,这个“凑”字对我是个启发。我少年气盛,便也想出来凑个热闹。穷学生别的本事没有,写文章倒是不难。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小票友,写文章捧角,起不了大作用。既然我要捧的是唱戏的,他在台上唱,我何妨在台下也唱呢?人生一舞台,台上是戏,台下又何尝不是戏!于是我就用一个笔名,打扮成老前辈的气派。且委屈他高先生一下,把他当晚辈待。文章是九分捧,一分训,弄假成真,有何不可?这笔名叫“张云”,张开的云,与天地同在,和日月同辉。够老了吧!题目大得吓人:“浩论高盛麟”。文章发表,便有人问高盛麟:这位张云老先生是何方高人?高盛麟笑而不答,让他永远是个谜!
这篇文章发表在1947年12月第六卷第七期《半月戏剧》上。
五十年后,武汉京剧研究专家蒋锡武来南京,当这年在南京举行的京剧节会演的评委,我有幸识荆。他送我一本自己主编的《高盛麟表演艺术》,书中竟在重要位置上收有我那篇文章。我重见旧作,喜出望外,便有点得意地对锡武先生说:“这个张云就是在下我啊!”他愣了一下,笑道:“那我还欠你稿费呢!”
这件事不提也就罢了,既然提出来,就像夏夜的蚊子,挥之不去了。想想这事毕竟有点弄虚作假,虽说游戏三昧,无伤大雅,当时自鸣得意,如今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今年写信给上海京剧研究专家翁思再,讨论一个艺术问题,顺便也把这事提了一下,算是把这公案,正式了结,付之一笑了。
几年前,翁思再为上海音像出版公司编了几位京剧名家的录音,出版问世。出版社竟然也把我请进了录音棚,锣鼓丝竹,热闹了半天。
录音存世是名角的专利,我这个等闲白了少年头的外行,居然也混进去玩玩,一则以喜,二则以愧。猛然想起当初写文章捧高盛麟的事,高先生早在1989年归了道山,莫非在天有灵,让我到京剧界来当一回角儿么?不错!不错!当年我看高盛麟唱《八大锤》,他饰的是双枪陆文龙,我在台下想过:要是有机会上台去给他配演王佐,就不枉在人间走一回了。
(作者系谭派老生名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