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痛苦,是不放过自己
1
有没有一种痛苦,是独自一人驾着马车出门,在穷途末路时放声恸哭;
有没有一种痛苦,是在黑暗中寻找生命的意义,却始终找不到该去的方向;
有没有一种痛苦,是既爱惜自己的羽毛又不敢将头颅放在敌人的屠刀之下的矛盾和挣扎……
这样的痛苦,似乎是阮籍和王维一生都绕不过去的问题。
2
阮籍出生于210年,父亲是“建安七子”之一阮瑀。
阮籍自幼天赋异禀,“少年学击剑,妙技过曲城”。
年轻时的他,颇有济世之志,曾登临当年刘邦、项羽楚汉相争的广武山,发出千年一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可惜,阮籍生不逢时,没有赶上可以让他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不仅不能建功立业,还要被迫去做违心的事。
然而,一生都在躲避政治的阮籍,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却没能躲过去,留下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污点。
263年,司马昭被封为晋王,离帝王只有一步之遥。不过,司马昭不愿主动篡权。最好的法子,就是由公卿大臣“劝进”,他假装谦让一番,然后半推半就地上位。
那么,谁来写这个劝进书呢?司马昭盯上了一代大才阮籍。阮籍试图用醉酒伪装,但在司马昭面前,显然已不奏效。
万般无奈之下,阮籍悲愤地写下了劝进书。这封劝进书,对他来说,无异于一杯亲手酿造的毒酒。他吞饮了毒酒,毒素一点一点蔓延全身,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
史书记载,他常一个人驾车外出,不择道路,不管方向,直到无路可走时,就停下马车,对着天地旷野放声恸哭。
于他而言,这不是脚下的走投无路,而是心里的走投无路。他对自己的不可原谅、不可宽恕,一步一步把自己逼到了绝路,正如他在《咏怀八十二首》中写的那样——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263年冬天,在写下劝进书后的两个多月,阮籍忧愤而亡。
3
在阮籍去世438年后,701年,王维出生于河东蒲州(今山西运城)。
和阮籍身处乱世不同,王维生活在大唐开元盛世,那是一个四海升平、万国来朝、仪态万千、气象恢弘的大好年代。
然而,让王维万万没有料到的是,755年冬天,安史之乱爆发。这场叛乱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756年夏天,长安沦陷,他被叛军抓到洛阳,关押在洛阳菩提寺。
王维精通音律,是扬名天下的音乐家。安禄山逼迫王维臣服于他,为他创作、演奏宫廷音乐。
王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经过半年多的抗争后,最终被迫投降。那一年,他56岁。
和阮籍一样,王维的投降,有他的迫不得已。他的迫不得已,来自梨园子弟雷海青的惨死。
据《明皇杂录》记载:“安禄山大宴凝碧池。乐既作,梨园旧人不觉唏嘘,相对泣下。群逆皆露刃持满以胁之,而悲不能已。有乐工雷海青者,投乐器于地,西向恸哭。逆党乃缚海青于戏马殿,支解以示众,闻之者莫不伤痛。”
好友裴迪来菩提寺探望王维时,提到了雷海青的悲惨遭遇。
王维和雷海青本就相熟,顿时如雷轰顶,悲愤难抑,写下了“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更让王维备受煎熬的是,安禄山扬言,如果他再不投降,还会有乐工成为第二个、第三个雷海青……
是坚持气节、宁死不屈?还是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乐工因他而死?对王维来说,这不是一道选择题,因为,他没得选择。
757年正月初五,安禄山死于儿子安庆绪刀下。
757年秋天,唐肃宗李亨收复洛阳、长安。
758年春天,王维弟弟王缙用军功赎哥哥投降叛贼之罪,王维出狱,重返朝廷。
4
王维早年读《晋书·阮籍传》,看到的是阮籍年轻时意气风发的灵魂。
经历了安史之乱后,再读《晋书·阮籍传》,看到的是阮籍晚年剧烈深刻的痛苦。
当王维读到“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时,心中仿佛被利剑狠狠捅了一刀,他太理解阮籍了。因为,他自己就正承受着这样的痛苦。
在这样的痛苦中,王维颤抖着双手,提笔写下了《叹白发》:“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和阮籍借酒浇愁、穷途恸哭不同的是,王维选择了佛法。
他知道,他已罪孽深重。往后余生,唯佛法可依,惟佛力可凭。
和王维、阮籍截然不同,嵇康选择了另一种生命状态。
公元263年,嵇康从容赴死。
刑场上,他神色坦然,看了看头顶的太阳,还不到行刑的时辰。在万众瞩目下,他气定神闲地弹奏起了《广陵散》。
一曲弹罢,余音绕梁,他波澜不惊的目光中掠过一丝遗憾,仰天长啸道:“《广陵散》从此绝矣。”
和他即将消失的生命相比,《广陵散》的灭绝,仿佛更让他心痛。原来,当一个人参透生死后,连死亡也可以变得如此凄美、绚烂。
5
王维和阮籍无法像嵇康那样,将自己的头颅放在当权者的屠刀之下,也无法像其他人那样,浑浑噩噩地活着。
他们既不放下生命,也不放过自己,只能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找寻光明,但光明再也没有出现……
即使王维在安史之乱后官至尚书右丞,即使他施庄为寺、献粮煮粥、奉佛报恩,依然化解不了心中的痛苦。
761年7月,王维忧思成疾,病逝于长安道政坊家中。这一年,距离他出狱只有三年。
这世上,最大的痛苦,是不放过自己。阮籍如是,王维亦如是。
不过,即使让王维和阮籍再活一次,他们也注定成不了嵇康。因为,他们身上,恰恰少了嵇康的决绝。
生命是一场修行。每一个生命,终将不可避免遇到生命中那些不可承受之重。如果已经尽了全力,那么,不妨放过自己。毕竟,人非圣贤。
有人说,一束光照进黑暗,这光便有罪。其实,有罪的从来不是光,而是见不得光的黑暗。
作者简介
吕瑜洁,毕业于厦门大学历史系,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
已出版亲子书信集《我的心里住着一个孩子》《我的心里住着一个世界》
即将出版历史散文集《历史的浓妆和素颜》《榴莲一样的红楼梦》
正在创作长篇历史小说三部曲《此物最相思》(大唐)、《愿如梁上燕》(东晋)、《青简待月明》(西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