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性,爱就无处容身
「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像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
这是鲁迅在1927年《小杂感》中的一段著名的话。
这段话不只是对中国人「劣根性」的批判,也描绘了一个对性问题极端保守和恐惧的时代。
1890到1900年间的女性合影,20年后,中国就出现了穿旗袍的都市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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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性」当做肮脏、堕落、低俗的事物,并把它与爱情区分开来的观念,在中国流行了上千年。直到今天仍然能够看到这一观念的影子。
对爱情的歌颂在文化中是常见的。自古以来的中国人,谁没读过、背过几首爱情诗?谁会不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牛郎和织女?谁会不知道《牡丹亭》或《红楼梦》?
1200多年前,晚唐诗人、词人韦庄就这样写道: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短短几句话,把一个普通女孩看到帅哥的心理活动写得淋漓尽致,那种「花痴」的表情和想象的大胆足以穿越时空,打动今天的读者。
可是,爱情被写了上千年,男女之间更为直接、更为现实的「性」却始终是不在场的、离题的。
即便是清代的《红楼梦》,写尽了男欢女爱,却仍对「性」描写得比较隐晦。
在《红楼梦》中,贾宝玉在秦可卿房中要靠做梦才能对性事略知一二。剩下的对男女之间的性描写,甚至只能和男人之间的「龙阳之兴」打个平手。
不过,在《红楼梦》中,性占据特殊的地位,它是禁忌,但也同时承载着虚无和自由。爱是「灵」,性则是「肉」,当爱幻灭,「肉」也就成了虚无。可一旦人能正视肉欲,他也就得到了一种自由。
《红楼梦》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角色之一就是尤三姐,她的敢爱敢恨,衬托出书中几乎所有其他角色的虚伪。
87版《红楼梦》中的尤三姐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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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性」的大胆直接,也是对禁忌的一种强烈冲击,让最好色的男人也狼狈不堪。而正是这样对「性」的态度,支撑起了她对于爱的态度。
爱与性,本是不可分离的,它们都是美好的、真实的。在人类生活中,很少有比性更自然,更重要的事了。
然而在中国,人们真正了解这个道理却很晚。
1991年,王小波毫不掩饰地把爱和性放在一起,出版了《黄金时代》。书中王二和陈清扬的性爱就像亚当和夏娃一样自然而然地发生着。
王小波与李银河,他们的爱情与价值观深刻地影响了当代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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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中,王二和陈清扬由于「搞破鞋」而必须写材料交代问题,书中有一处陈清扬对王二说:
「这篇材料交上去,团长拿起来就看。看完了面红耳赤,就像你的小和尚。后来见过她这篇交代材料的人,一个个都面红耳赤,好像小和尚。」
读过王小波的人都知道,王小波所谓「小和尚」指的就是男性生殖器。
把「搞破鞋」写得如此绘声绘色、妙趣横生的,王小波是第一人。而当年看了王小波的青年们,哪一个不是「面红耳赤」呢?
就这样,王小波实际上开启了一场迟来的启蒙。
只是,在1991年,《黄金时代》还只能在台湾出版,大陆的青年当时还只能在私底下的手抄本中看到。真正在大陆掀起王小波热,至少要等到1997年。
不过,这一潮流在1993年还是在大陆产生了萌芽。
那一年,陈忠实首次出版了《白鹿原》。这本书中对性爱的描写大大超过了过去小说的尺度,给当时的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同一年,贾平凹发表了《废都》,这本书对性的描写更为露骨,结果一度被列为禁书,直到2009年才解禁。
在1980年以后的20年间,中国人对爱情和对性的看法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改变着。《电影画报》上的女性形象引起人们的遐想;歌曲的歌词中充斥着情爱,而这在不久前还被认为是「靡靡之音」。
今天的人也许很难想象,在1980年电影《庐山恋》上映时,仅仅一个吻就能让一个国家震动。
《庐山恋》在中国电影史上的地位,很大程度上源于对中国人爱情观的冲击与改变。这部电影也因为在庐山的电影院长期播放而成为被放映次数最多的电影,进入了吉尼斯世界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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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到二十年,人们就已经开始接受了「摩登女郎」的形象。
一场现代观念的启蒙,就这样透过性与爱播撒在了人们心间,这一切,既是轰轰烈烈,也是悄无声息的。
在人类历史上,往往性的解放才能让爱解放,人性才能被正视。
人类走向现代社会的第一步,实际上就是对爱和性的重新审视。
古希腊人的性爱观是相当坦率的,不仅古希腊的雕塑直接地表达人的裸体,连希腊人的神也总是为爱情所惑。
阿波罗苦恋达芙涅,结果达芙涅拒死不从,变成了月桂树;
乔凡尼·洛伦佐·贝尼尼(Gian Lorenzo Bernini)雕塑《阿波罗与达芙涅》,描绘了达芙涅刚开始转变成月桂树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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宙斯则更是四处留情,甚至还变成动物来接近美女;
但古希腊也有柏拉图式的哲学家,追求纯粹的爱,将爱和欲分隔开,产生了著名的「柏拉图式爱情」。
结果,希腊人放浪形骸的性爱观被抛弃了,但柏拉图对纯粹爱的追求却被发扬光大,成为神对世人的爱。欲望,从此遭到谴责,被视为来自异教的、魔鬼的诱惑。
人类现代历史的开始,就始于对性欲的复兴。
文艺复兴的艺术家们一面重新热情洋溢地再现人的躯体之美,一面讴歌美好的爱情与自然的「性」。
前者体现在波提切利的《维纳斯诞生》和米开朗基罗的人体雕塑上,后者体现在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和薄伽丘的《十日谈》之中。
米开朗基罗在西斯廷教堂的著名壁画《最后的审判》,该作品在完成的时候,上面所有人物都是裸体的,但后来的教皇无法忍受,叫当时的画家给这些裸体人物画上了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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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明的教皇们逐渐能够容忍做弥撒时面对天花板上的裸体,以及起居室中的异教徒画像;贵族们也开始习惯把情妇的裸体画放在卧室的角落中。
这样的观念转变,在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人文主义、理性主义的光环下默默进行着。在伏尔泰、休谟、康德光芒之下,流传着卡萨诺瓦的风流韵事和萨德的色情描写:那是一个热泪盈眶和脸红心跳形影相伴的岁月。
而这样的转变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
实际上,直到19世纪,仍然有保守的教皇下令「阉割」罗马的雕塑,将过去许多大理石雕塑的生殖器用锤子敲掉。直到19世纪末,连科学也不愿意研究人类的性行为,整个社会仍对「性」保持缄默。
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这样描述19世纪末的奥匈帝国:
「既然无法将『性』从这个世界上铲除,至少不要让它大肆张扬,以免伤风败俗。于是,一种不必明言的默契就出现了: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庭,或者在公共场合,人们都不许谈这一令人懊恼的复杂问题,以免让人想到『性』的存在。」
在茨威格青年时期的维也纳,所有男人和女人们都默默学会遮掩自己的躯体,就连游泳的时候也是全副武装。「淑女」被教育不能露出除了脸和脖子以外的任何身体。
1870年代美国女性的泳装,羊毛制成,严密覆盖手臂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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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伊德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他直接把人类的所有活动归结于性欲,完成了他自认为堪比哥白尼和达尔文的「革命」。
同一时期,女权主义的兴起让女性认为是时候解放自己的身体,从而寻回自己。
一系列变化促使今天被人们所熟悉的世界诞生了。
在这个世界里,爱情是两情相悦而不是两个家族的利益计算;
性是爱情无法分割的、自然的一部分;
婚姻成了两个人的契约,而非宗法或神学意味的仪式;
肉体是美丽而性感的,而非罪恶或禁忌......
现代人重新「发现」了性。他们意识到,没有性,爱就无处容身。
更重要的是,随着性的不断解放,几百年过去了,人类的生活并未变得更糟,反而充满了可能性,变得色彩缤纷。
1960年代开始进入大众视野的性革命(Sexual Revolution)或称性解放(Sexual Liberation)运动,指解放人们基于性别、性取向、性关系以及性行为上所受到的社会压迫。有论点将其分为两个层次:性的理性启蒙除魅,性的民主平等正义。图为1971年纽约花花公子俱乐部的兔女郎,被视作性感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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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没有因为「性」而崩坏,城市没有变成索多玛、蛾摩拉,家庭伦理没有因为「性」的存在而破裂。
相反,性的解放,实际上促进了人的平等,使人的心理变得更为健康,让家庭变得更加温暖和富有人情味。
反观过去的时代,人们竭力想要压抑性,竭力地想要将爱情和性分开,却无时无刻不为「性」而烦恼。
欲望越是压抑,越是扭曲,这让人们总是表面上道貌岸然,内心中波涛汹涌。
「性」于是改头换面,变成了权力,变成了禁忌,变成了阉人和缠足。
最后,人们像鲁迅描写的那样,只是看到「短袖子」,就能联想到「私生子」。
让性和爱回到它们本来的位置吧!
因为,那也是人性本来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