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夏金桂跋扈,薛宝钗为何不出手制服?说说人际交往中的界限感
红楼以贾府为主要背景,薛家虽然也是四大家族之一,但从寄居在贾府开始,薛家的存在感就很弱。相对于贾府的人员繁杂,薛家的生活要简单得多,除了薛蟠偶尔给家里带来一些波澜,大部分情况下,薛家的生活是平静而安宁的。
直到夏金桂的到来。
虽然都是皇商的后代,夏家的家教却和薛家有着天壤之别,因为薛家的祖上也是书香之家,秉承着温柔敦厚的诗教。正因为如此,香著才以为娶了夏金桂进门,将“又添一个作诗的人”。她以为,夏金桂也和李纨一样,是知书达理之人。
然而,这夏金桂却有着“盗跖的性气”,进门不久,就开始立威,想要凌驾于所有人之上,包括丈夫、婆婆、小姑子和丈夫的侍妾,并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宁荣二宅之人,上上下下,无有不知,无有不叹者”。
这难免让读者费解,以宝钗的才能,她是个永远都有办法的人,但她却面对夏金桂的跋扈,选择了独善其身,“久察其不轨之心,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寻隙,又无隙可乘,只得曲意附就”,没有横加干涉,这是为什么呢?
这其实涉及到了人际相处的界限感,薛宝钗正是懂得严守界限、坚决不越界,才没有出手制服夏金桂,而是选择了独善其身。
少不凌长、疏不间亲,是人际交往中的重要原则
界限感,是现代名词,说的是人与人之间要根据关系的不同,而保持不同的界限。其实,古人更注重界限感,不过古人是用“礼”来描述界限感的。
春秋时期齐国著名的政治家管仲在在其著作《管子》中提到过“礼之八经”:“下不倍上,臣不杀君,贱不逾贵,少不凌长,远不间亲,新不间旧,小不加大,淫不破义。凡此八者,礼之经也。”这八经,就是人际交往中的八大原则,也可理解为八大界限。
这八大原则中,有两大原则制约着宝钗,使得她没有立场去干涉夏金桂。这两大原则就是:少不凌长,远不间亲。
少不凌长,薛蟠是哥哥,宝钗是妹妹,夏金桂就是薛宝钗的长嫂,在人伦位序上,夏金桂为长,薛宝钗为少。所以,薛宝钗除了自保之外,无权干涉嫂子的言行,否则就是逾礼。
远不间亲,现在习惯说成疏不间亲,即要分清亲疏远近。关系疏远的,无权干涉关系亲密的。那么,这个亲疏远近如何划分呢?这就是孟子在《腾文公》中提出来的“五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五伦,代表了人生在世的五种人际关系:父子,指我们和父母或子女之间的关系,也就是亲子关系;君臣,指我们和领导或下属之间的关系,即上下级关系;夫妇,就是夫妻关系;长幼,指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包括堂兄妹、表兄妹;朋友的范围就很广了,同学、同事、朋友等都在这个范畴。这五种关系彼此是独立的,不能互相干涉,比如领导再有权威,也管不了员工夫妻间的事,兄妹关系再亲密,也不能去干涉彼此的朋友,同理,再好的朋友,也不应该去干涉人家的家务事。
关于这一点,《三国演义》里有一个著名的故事,叫做“上屋抽梯”。刘表的长子刘琦被弟弟刘琮忌恨,而刘琮有着强大的后台,刘琦知道自己终难免被弟弟所害,于是求助于刘备。刘备很狡猾,不想卷进刘表的家务事,又想帮刘琦,便要刘琦去问诸葛亮,并告诉他,一定要把诸葛亮逼到楼上下不来,才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诸葛亮当然也知道这是刘家的家务事,外人不能干涉,所以也不肯说。于是刘琦按照刘备的指点,把诸葛亮骗到楼上,并抽去梯子,然后跪求帮助。诸葛亮实在没了退路,但还是不敢明说,只是举了春秋时晋国重耳的例子,让刘琦自己去领悟。
这就是疏不间亲,相对于刘琦刘琮兄弟来说,刘备和诸葛亮都是外人,没有立场去干涉他们兄弟之间的矛盾,否则就有离间兄弟关系之嫌。
夏金桂和薛蟠是夫妻关系,和薛姨妈是婆媳关系,和香菱是妻妾关系,在这三种关系里,薛宝钗都是外人,无论她帮谁,都属于离间,是小人所为。
这也是宝钗不支持香菱学诗的原因,与其花时间和精力学那些风花雪月,不如多学一些自保的技能。因为,一旦有危险出现,一旦受到欺压,除了自保,谁也救不了她。正因为宝钗掌握了自保的技能,夏金桂再怎么跋扈,也欺压不到小姑子头上。
在人际交往中,疏不间亲为何特别重要?因为外人的干涉,多多少少带有主观性,往往会偏袒跟自己关系好的一方,从而激化矛盾。比如,薛宝钗如果参与进来,站在母亲和哥哥的角度指责或对付夏金桂,就等于授夏金桂以柄,她就可以回娘家搬救兵,从而把矛盾无限扩大。
以亲间疏还有一个弊端,夫妻经常床头吵架床尾和,婆媳也可能吵着吵着就化干戈为玉帛,那么当初干涉的外人就枉做小人了。所以,人们历来信奉“清官难断家务事”,对于家务事来说,没办法完全分清是非对错。正如薛姨妈骂薛蟠:“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头也摸索上了, 叫老婆说嘴霸占了丫头,什么脸出去见人”,你自己不经人家同意就把人家的丫头给霸占了,有错在先,也就不能完全怪到夏金桂头上了。
所以,即使薛宝钗有立场可管,也无从管起,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哥哥不争气,能从哪里下手开始管呢?
薛宝钗本身就是严格遵守儒家礼仪之人,绝不越雷池一步,因此在王熙凤面前“不关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一是因为王熙凤是表姐,她是妹妹,少不凌长,妹妹没有在姐姐面前发表议论的道理;二是因为王熙凤管着荣国府的家务,宝钗是外人,随口说的一句话,都可能有干涉他人家务事之嫌。
反过来,在宝玉、黛玉、湘云、三春面前,宝钗又是姐姐,姐姐劝导弟弟妹妹,属于份内之责,也没有逾礼之说。
因此,对跋扈的夏金桂置之不理,既是宝钗对礼仪的遵守,又是她的智慧之处。
把香菱收为丫鬟,是薛宝钗在守礼的基础上以仁爱之心善后。
“任是无情也动人”,这是作者对薛宝钗的评判之一。薛宝钗经常表现出无情,比如对夏金桂的跋扈不予理睬,独善其身,但如果就此认定她是冷血自私的人,那就错了。因为,她总会在“无情”之后,体现出“动人”的一幕来。
夏金桂的跋扈,受影响最大的是香菱。正妻管教小妾,属于天经地义,有权出手的唯有薛姨妈。因为婆婆管教儿媳,也是天经地义。
因此,看到香菱不容于夏金桂,气糊涂了的薛姨妈说出了“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的话。
此时,薛宝钗就有立场干涉了。
已经到了要卖香菱的份上,而且是薛姨妈提出来的,这就说明,此时的香菱,已经不再是薛蟠的妾,也就不再归夏金桂管。
我们来理一下这里的逻辑。
当初香菱虽然是薛蟠抢回来的,但一开始是作为薛姨妈的丫头而存在于薛家,属于薛姨妈的人。后来是薛姨妈做主,把香菱给了薛蟠作妾,就成了薛蟠的人。等到夏金桂进门,自然就归夏金桂管束了。
但是,薛姨妈随时有权把香菱要回来。比如贾赦把秋桐赏给贾琏,当秋桐向邢夫人告状说“二爷奶奶要撵我回去,我没了安身之处”时,邢夫人骂贾琏:“你要撵他,你不如还你父亲去倒好。”
父母赏赐的小妾,就像一个礼物,随时可以还回去。只不过,还回去之后,就不再是妾的身份,而是丫头。
所以,当薛姨妈说到要将香菱发卖,香菱就已经不是薛蟠的妾了,而是薛姨妈的丫头。
到了这个时候,宝钗就可以出手了,问母亲要个丫头是平常之事,何况宝钗身边的丫头本就不多。于是,她马上提醒薛姨妈“可是气的胡涂了”,“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下我使唤,我正也没人使呢”。就这样,香菱名正言顺地成了宝钗的丫头,宝钗才有立场保护她,从此再也不必受夏金桂的欺压。
不过,香菱的薄命是早已注定了的。做宝钗的丫头,是她最喜欢的,“只不愿出去,情愿跟着姑娘”,但是,此时的她,早已“酿成干血之症”,宝钗护得了她的身,但治不好她的病,更救不了她的命,只能让她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有一些温暖和安慰。
从薛宝钗对夏金桂的跋扈置之不理,我们可从儒家的礼仪文化中了解什么是人际交往中的界限感,同时也能更深入地了解薛宝钗的个性特点以及处世之道。界限感,是人际交往中非常重要的原则,如何把握尺度,我们则可从孟子的“五伦”和管仲的“八经”中找到答案。
《红楼梦》是一部百科全书,无论从哪个角度读,只要能读出其中的智慧,都能让我们受益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