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74)

黄米送羊奶进来,在门口她惊呆了——这不是酥夫人吗?她穿针的时候眼睛眯着,上牙齿咬着下嘴唇。在苗家的时候,酥夫人每天晚上都是这样绣花的,等着麻钱从渠口上回来。

黄米蹭着炕沿坐下来,给香夫人择丝线。她说,香夫人,跑跑长大了,让她到酥夫人坟上磕个头,酥夫人的奶都给跑跑吃了。

两个女人啜泣着。跑跑醒了,她双手举起来要香夫人,她粉红的小嘴叫了声娘。

跑跑可能也把她当成酥夫人了。

香夫人把跑跑搂在怀里喂羊奶,她说,米儿,给顺子生个娃吧,有了娃你就知道,人活着不为自个儿,就是为了娃。

两个女人在灯下叨唠女人的事情,门外两个男人说着土地和粮食。

顺子说,今年口里来跑短工的少了,兵荒马乱的,人手不够。我和苗东家说了,苗东家说忙不过来的时候就让渠口上的渠工搭手帮忙,麦收前他派人到民勤去吆喝一些麦客子收麦,问题应该不大。

顺子说,我们下的都是白欧柔,算是做一个试验,不出意外的话,收成会提高两成。今年的粮食县里要统购,我们还要考虑留下足够的种子,明年在后套加大白欧柔麦子的推广。

我们在肥地和二荒地里都下了白欧柔,我想摸一下它的水性和地性,明年我就知道什么样的地什么样的水更适合白欧柔。

杨东家杨板凳听了顺子的话就点头。他不时地向院墙外张望,或者茫然地听周边的动静。他的心里已经没有他的命根子地了。

杨东家不说话,顺子又说了一些东家水西家渠的寡淡话,得不到接应,也就噤了口。抽了两袋闷烟,正准备起身。杨东家突然凑到顺子耳边说,你听见了吗?

顺子磕掉烟灰定了定神。说,听到什么了?

杨东家的眼睛没有对接顺子,他好像搜索着来自很远的地方的什么声音。他直着眼睛,抽起一个嘴角笑了,他说,我听到娃娃哭了。

4

这个夏天还是那么热,经历了残酷战争的大后套的麦田显得更加挺拔坚强。麦粒昼夜不停地灌浆,麦芒刀戟一般尖利地向上。义和隆的人磨着镰搓着手准备抢收了。在这个时节,后套人是不管老幼都下地,家里没有人的。

同时人们也发现了一点怪事情,在义和渠南,杨柜和顺子家之间的一块空地上,有一些陌生人在盖宅子。这个宅子好像不算很大,但看上去着实不太寻常。没用土坯,用的是烧砖,檩子一抱粗,椽子也赛过大后生的大腿。东西两侧没有碾房磨房牲口圈,而是两长溜的房子,相互通着,像两串糖葫芦。压占( 压顶 )的那天,门口支起两口大油锅,金黄的油糕冒着泡,伙计们吆喝着过路的人来吃喜糕。打完仗以后,这是义和隆的人闻到的最香的味道,吃油糕的人倒着手吸着气腾出嘴来问,我们吃的是谁家的喜糕?伙计笑而不答。这一天义和隆的很多人家收到了喜糕,用笸箩端着送来了,包括老额吉家。

天热了,高仓用直芨编了几张帘子,在房顶上给老额吉搭了个棚子。可是老额吉撅着一张没有牙齿的嘴,脱下一只鞋壳子跺着炕沿发脾气呢。

草花,我养活你这么多年,要你做甚哩。看你像个米瓮一样,戳在那儿等着起虫生蛆哩。

草花过来给老额吉捶背说,你老人家哪里气不顺就说嘛。

老额吉把一只鞋壳子掼在地上说,你这个死人桩子,我哪儿不顺气你不知道吗?还是我的酥媳妇好,跟我贴心。外人是狗,喂不熟。去,到乔家把我酥媳妇寻回来,她住娘家也时间太长了。

老额吉已经忘了她的酥媳妇死了。

草花一听要寻酥媳妇,急了。她说,不就是三改的肚子没挺起来吗?那种子发芽都要有一阵子时辰哩,你老人家急甚哩。

老额吉用肘子推着草花说,不是我急,是他们房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娃还小,就没人给他教一教。你们手把手给娃教一教咋就不行?我要你们做什么。

老额吉长嚎起来。

哭得累了,就打个盹儿。老额吉刚打了几个呼噜,就闻到了一种味道,是新鲜奶皮子的味道。接着一只手向她伸过来,在她的发际间摩挲着摩挲着。老额吉睁开眼,可她什么都看不见。她抓过这只手放在自己的鼻子下闻,她深深地吸着气,回忆这是谁的手。

老额吉,我是缨子。

你是缨子?缨子,我还活着吗?

缨子跪在老额吉脚下,说,老额吉,你还活着。老额吉不会死,有孟家渠在,老额吉就在。全后套都知道老额吉的美名哩。

老额吉的眼泪流下来。她说,娃们里你跟老额吉最贴心,可你又嫁得那么远。

缨子说,老额吉,我不走了,我回家了。

咋?当真不走了?在外面吃亏了?受罪了?受气了?

缨子说,在外面哪有不吃亏的。我只有在老额吉这儿不吃亏,只有老额吉疼我。在别人那里,我永远是二十两银子买来的丫头,或者几千两银子买来的生娃的家什。

老额吉挣起身子说,我找他们说理去。

缨子按住老额吉说,不用了老额吉,这世上没有理。我先是被老王爷休了,后来老王爷死了,王府的人把我当成了眼中钉。打五原的时候,我把王府的粮草运给了狼山上的曾格林沁。他们趁机就把我赶了出来,还不让我带走儿子巴特尔。我再不想回到那个污浊的地方,可是我想我的儿子巴特尔。

老额吉捧着缨子的脸说,可怜的娃,命苦啊,大家族里不好做人啊。你就住在老额吉这儿,有的是你住的地方,我看谁敢欺负你。

缨子说,我在义和渠南盖了宅子。

老额吉说,那油糕是你送来的?真是个实心娃,五黄六月的糕敢用笸箩送,实诚娃呀。

缨子说,我要开一个做胶鞋的作坊,打仗的人和挖渠的人穿胶鞋隔水、耐磨、走得欢、不硌脚。我要学老额吉,为我们后套做点事。老额吉你要支持我,草花、果果、木木还有铁锤的媳妇,家里的营生做完了,就到我的作坊里来帮工,工钱就是胶鞋。我的胶鞋给打仗的和挖渠的,只收个成本。

老额吉坐起来了,她睁大眼睛说,缨子我没看错你。有你这样的好娃,不愁打不走这小日本。老额吉激动得脸上的褶子跳动起来。她哆哆嗦嗦地脱下一只鞋,打一只狗那样扔出门外。

缨子走了以后,铁锤就回来了。铁锤的营生干得很欢实,他披着袄背着手挂着铜锣走村串巷。一期国民训练班三千人,三个月一期,分在义和隆没有这么多人,但也够铁锤紧忙乎。他一进门就抽鼻子说,甚味道哩。

老额吉赶忙把笸箩往前推说,油糕的味道么,娃,给你留的,快吃。

铁锤吸着鼻子到处闻。

老额吉又推了笸箩说,娃快吃。

铁锤若有所思地吃着油糕。说,谁家的油糕么。

老额吉说,草花专门给你做的,别说话,快吃。

缨子回到义和隆让老额吉高兴也让老额吉发愁。铁锤这个不着调的,他的心在缨子身上。

缨子站在她的宅子门口,看到顺子远远地过来。她对着顺子笑,顺子看到缨子十分的吃惊,但他还是镇静着,缨子把宅子盖在杨柜和他家之间,真是有点意思。这个宅子的门头上还写着两个字:缨宅。大后套大户人家都叫“柜”,可缨子偏不。这样一来达拉特小福晋虽然是落架的凤凰,可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就有了一点有别于义和隆的与众不同。况且缨子的失足,是因为她给五原战役输送了粮草,她眼下的境遇不仅仅是得到了人们的同情,简直就得到了人们的敬仰。义和隆的人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女人了,叫缨子不够分量,叫福晋已是物是人非,不知道哪一个人叫她缨掌柜,人们就跟着叫了。

可是顺子还叫她缨子。他说话的声音比较小,听起来真的有点暧昧。

显然缨子并不想和顺子寒暄,她直截了当地说,顺子渠头,让你媳妇做完家里的营生到我的作坊帮工来,我的胶鞋是送给打仗的和挖渠的人用的。在村里碰到大闺女小媳妇也给我说道说道,帮个忙啊。说完转身就回了。

缨子的作坊立马红火起来了,女人们做完了营生就往缨宅跑。一方面是想出一份力,为了抗战和修渠;另一方面,对胶鞋作坊充满了好奇,况且还有胶鞋顶工钱,多好的营生;再一方面,大姑娘小媳妇平时出不得门,现在一下子唱大戏一样地凑到一起,手上做营生,嘴上可以东家长西家短,耳朵里还可以听到稀奇事儿,哪里找这么好的好事情。

住在杨柜的黄米也想到缨子的作坊去,只是怕香夫人不高兴。香夫人知道缨子的宅子盖在她的房后以后,只是用嘴角冷笑了几声。假的变不成真的,丫环变不成小姐。她香夫人要是跟她有啥过不去那也太掉份子。酥夫人走后,香夫人真的不再那么好强。她一副酥夫人的样子活在义和隆,仿佛死去的是香夫人。黄米毕竟年轻,抵不住新鲜的诱惑,香夫人就说,黄米哎,没营生了就到缨子那儿帮忙去,多做些胶鞋给你麻钱哥送去。香夫人知道,缨子做的第一批胶鞋肯定会送到麻钱的工地上的。她说这个话,是想让黄米清楚,惦记她麻钱哥的可不是她一个人。

黄米一进缨宅,缨子就迎了出来,她夸张地说,哎呀,义和隆最可喜的媳妇黄米来了。黄米听草花说过缨子的一些事情,可她见了缨子一点都没有讨厌,甚至有点喜欢她。

夜深了,缨宅里的女人们散尽了。缨子正要关宅门,一个黑影从墙根里跳出来扑进门来。缨子刚要喊,铁锤扑进缨子怀里涕泗交流。

缨子姐姐,我想死你了。

缨子从怀里掏出铁锤的脑袋,抹着他的鼻涕说,哎呀铁锤长大了,都娶媳妇的人了,还流鼻涕。来,到正房来说话,我也想你和老额吉。

铁锤坐在炕沿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姐姐,我活得没意思,我做梦也没想到你还能回来。

缨子说,叫姨,咋想起叫姐姐。你都当镇长了,风光得很,咋还没意思。

老额吉给我娶了个唐媳妇,长得像个茅瓮,身上一股鸡屎味。她们每天趴在我窗台下听动静,让我给她们生个娃。生个娃哩,我一看见她猪肝一样的长舌头,浑身就有一百个虱子窜,难受得我蹦心哩。宁可断子绝孙,我也不跟她生娃。

缨子说,我看见你媳妇了,没你说的那么膈应( 恶心 )。

铁锤说,反正我看见她膈应。我不回去,我就在你炕上睡。说着铁锤就上了炕,躺在了缨子的枕头上。

缨子的枕头边放着一只铃铛。

缨子上来拽他,他顺手把铃铛揣进自己的口袋里。

这时缨子听到门外有些动静,她想着是不是哪家的媳妇落下啥家什回来取来了。她拉开扇门,看见铁锤的媳妇三改戳在门外,正抹眼泪呢。

铁锤看到强三改气不打一处来,他指着强三改说,去去去,谁让你像个闷屁跟着我,粪巴牛( 屎壳郎 ) 搬家滚蛋。

强三改抹着眼泪说,老额吉把我从炕上拽起来,说找不回我男人就不让我睡觉。你们看看,把我的胳膊拧得都是紫肉。

铁锤听到强三改说的话,心里更是窝火,以后这娘们儿要是老是跟着他还不得把他气死。他抄起门后面的顶门棍,就冲着强三改抽去。

强三改拖着哭腔说,不是我想跟着你,是老额吉往死里打骂我,往死里整治我。她说,我的肚子一天不挺起来,我就得挨她的锅贴子( 耳光 )。她要喝渠西的甜井水,让我去担,她给我做了个尖底子木头桶,让我到五里路外挑甜井水,路上不让我歇一口气,我只要一停下,尖底子桶就翻了,我还得回去重挑。呜呜呜。

缨子说,唉,老额吉是急昏头了。这三改嫁给你也够可怜的,你也别把人不当人看。

铁锤又跳起来要打强三改,缨子拦住铁锤板着脸说,打老婆回家打去,在我宅子里打老婆让别人看见了算咋回事。

铁锤见缨子翻脸了。悻悻地出了门。强三改跟在他后面,鞋底子拖着地皮哧楞哧楞响。铁锤今天想治治这个唐媳妇,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跟他。他一直往东走,朝着义和隆的野坟滩走去。他听到强三改因为又急又怕,嘴里喘着一井绳粗的气。铁锤对这里很熟悉,上次他指挥人给日本哑巴挖过活埋的坑。

趁强三改蹲下来喘气,他就藏在一窝直芨后面。强三改站起来昏头昏脑地跟着她的男人往前走,铁锤从直芨后面伸出一块朽棺材板子,强三改脚下一打绊一头就栽进那个活埋坑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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