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知 || 阴阳之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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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之契》
作者｜周知
丰阳城里最老的老字号侯家卤肉店，据说已有一百多年历史了。
“据说”是否属实，您看看那两人合抱粗的房梁，看看那精刻细雕的飞檐翘角马头墙，看看那葳蕤茁壮的苍苔瓦松，便不由得不信。
店主侯老大呢，也是祖传作派，祥和的微笑仿佛是娘胎里带的，两腮和下巴刮的青光闪亮，四季衣冠整端，三伏天里也不多暴露一寸肌肤，雪白的卫生帽永远不见一星油污。
无论多大的主儿上门，都是一句“您来啦，请坐!”绝不比叫花子多一个字。
既然侯老大默认了侯家卤肉店的百年历史，这“据说”也就成了铁板上钉钉子的事实，谁再多事考证追究，便是自讨没趣。
一百多年来，侯家卤肉店一直深藏在西城巷里，巷嘛，又不是罗马大道，挑担水顺顺畅畅前后不撞打就行，并不影响老侯家溪水长流的生意。
初秋，满大街的法桐叶子由绿转黄，西城巷要扩建成西城路，政府为拆迁户划定的新宅基在西流河南岸翠屏小区。
翠屏小区，瞧，光听名字就很有诗意，更何况那儿还是暴发户和政要们荟萃之地，风水自然没的说，生意肯定不用愁。
城建部门放线不到一个月，一巷两行的居民如麻雀觅见稻谷堆，领了拆迁款纷纷南飞，唯独侯家卤肉店顽强地挺立着，搭眼望去，就象卜字中间那一点，十分醒目。
四周是残垣断壁，门前屋后瓦砾遍地，山墙上红洋漆圈着一个大大的拆字，独立寒秋中的侯家卤肉店生意断了流，可店主侯老大每天照例衣冠楚楚地鹅着脖子站在门口眺望，样子象在等人。
不错，他是在等人，等一个叫白丁的老主顾。
白丁原籍关中，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随父谪贬到丰阳接受改造，不久其父郁郁而终，白丁顶班进了东方红商店作售货员，分在烟酒糖果柜台。
在凭票供应的年代，售货员排名热门职业“八大员”首位，他却很不珍惜，整天埋头在包装纸上练书法，结果招致批斗，递交颜体检讨后，恶习不改，遭开除留用；再写柳体保证，仍不改，终于被逐出商品粮队伍。
丢了饭碗和女朋友，白丁这才蓦然醒来，开始思考生存问题。
检阅父亲所有遗产，除了书，只有一件旗袍一件中山装。他眯着眼睛将它们拆了缝缝了拆，折腾三天后，租住房门脑便赫然多出一个招牌：白丁裁缝铺。
老白因迷恋腐朽没落的旗袍拒穿代表新形象的中山装，丢了大学教授差使被发配到穷乡僻壤，小白不好好为工农兵服务而贪恋封建糟粕书法，砸了饭碗自谋生路，这一对活宝轶闻在小小的丰阳城传得沸沸扬扬。
连从未表现出好奇心的侯老大也灌得两耳满满，心中便跃出一副白丁的模样：蓬头垢面，衣履邋遢，双眼斜乜……待见面，果然。
卤肉店里，白丁同样是一副别于他人的形象：面门而坐，二两烧酒，两只六成熟的猪蹄，端起来或举起来认真地完成。
带着血丝的蹄筋嘣一声弹回去，把胶质肉沫溅得满脸，亏得白丁好功夫，用别人私下的话形容，比狗啃的还净！
头回上门，看到白丁啃完猪蹄喝干酒，依次吮净十根手指，打了个非常受活的嗝准备离去，侯老大赶忙递上该找的九元钱，白丁头一偏：留着，不死下回还来！
直到若干年后，物价翻了几个个儿，百元大钞应运而生，白丁还是那副作派，先预付，逐次下帐。
白丁裁缝手艺日臻纯熟，营生反倒益发惨淡。为啥？
女人们恨不能光着身子上街，爬雪山过草地的老革命改西装革履入棺，买成品服装都讲皮尔.卡丹了，谁还耐烦扯布去做？
再说，白丁不宣传不招徕不跟进时代，完全一副姜太公钓鱼姿态，偶尔有老主顾上门，知道他丢三落四毛病，取衣时顺便打声招呼：白师，工钱已经交给侯老大了！
活路少了，乐得一心一意练书法，最初一本一正，都夸功夫深；接着龙飞凤舞，都说写的溜洒；
最近几年，横不平竖不直，点不象桃撇不象剑捺不象刀，笨笨拙拙黑白不匀，大伙儿不好评论，只说白丁混背了，连墨也买不起。
当然，说这话时要避开白丁的得意门徒文生，他听到会跟您拼命。
弹指三十年，天变地变人变字变，唯独不变的是白丁与侯家卤肉店别致的买卖方式。
时令迈过霜降，满街法法桐叶子开始打着旋儿投奔臭水沟，翠屏小区楼群已初现规模，西城巷卜字那一点依然坚挺，侯老大照例每天卤出两只六成熟的猪蹄，打二两包谷酒摆放在小方桌上。
立冬这天，正手扶门框鹅着颈脖眺望的侯老大，看见有支稀稀拉拉的送葬队伍朝西城巷方向移来，几个穿屁红色制服的吹鼓手嘻嘻哈哈演奏着《好日子》，一只蔫头耷脑的公鸡卧在棺盖上，队伍最前面抱灵牌的竟是文生。
文生，这是……侯老大心里打鼓，他明明看见文生的父母也在送葬队伍里。
是白老师。
都怪我，不该背着老师把他一幅作品送去参加国展，获得了二等奖，还被一位收藏家五万元当场拍走。
国展，那可是书法圣殿啊，入围者一夜成名，获奖更是身价倍增，多少人一辈子做梦都想进去。
全国写魏碑的不知有几千几万，只老师一人挂上了奖次。
按说这是天大的喜事，他却把画款扔到地上，指着我鼻尖臭骂半宿：亏你还跟文征明同宗，干脆跟赵孟頫改姓赵算了！
骂走我后，立即把所有作品付之一炬，不料引燃了窗帘，引燃了顾客存放的布料，还引燃了满屋乱放的字帖。
情急之下想救这样又想救那样，结果啥都没救出来，反倒把人烧的面目全非，在医院躺了两个月……文生不住唏嘘。
……等等。
白先生帐上还余五块钱，刚好两只猪蹄。这壶酒是我送的，也请您给捎上。
送葬队伍刚刚走出潮湿的目光，侯老大扶门框的手一松，一扑塌瘫坐在门槛上。
周知：本名周玉英。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商洛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山阳县文化馆专业创作干部。
从1985年至今，已在《人民日报》《陕西日报》《延河》《飞天》等百余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300多篇。
投稿邮箱：408440374@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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