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凸 | 巴山红(11-12)【全篇完】
巴 山 红 (11-12)
作者:巴凸
十一
下午,董云松等4人便各赴其乡。以后,均未担任实职,只是享受区级或副区级待遇。都是经常被县委抽出来,在农村搞政治运动、或是开展中心工作。他们自嘲象川牌的听用。董云松这段时间很郁闷,有时免不了说几句牢骚话。一次,无意中听到服务团老干部和别人说他搞国共合作,敌我不分,犯了路线错误。难怪章政委等领导对自己冷淡,这不就是他们心中的想法么?自此,他多数时候保持沉默,成天郁郁寡欢。不期而至的爱情给了他慰藉。本来,他是想破罐破摔娶月红的。一问她已回了老家。这时,他常去乡的妇女主任对他这个年轻老革命很崇拜,为他洗衣做饭关怀备至。不久他们结合了。女人味虽比月红、明秀差些,但对这份雪中送炭的感情他是念兹在兹。特别要感谢的,是她为他生了一儿一女;更出彩的是女儿为他养了两个清华外孙女,使他名闻遐迩。如今双双是美国知名大学教授。在万念俱灰的时候,他唯一希望在太平洋西岸。当然,这是后话了。
与他境遇形成对比的是,祝敬斎年轻漂亮的女儿成了文艺宣传积极分子。被离异的山东籍领导热烈地追着。儿子成了县委工作人员,还会舞文弄墨。俗话说,前三十年看父母,后三十年看儿女。他是自己尚有余荫,晚辈就已葱茏茂盛。而他董云松呢?10个月间,竟从赤道跌入北极,让他为之竭尽忠诚的组织冷藏起来了。这个时候,武装起义也好,和平解放也罢。这种争论还有什么意义?好端端活着就不错了。
宾馆小院里忽地蹿出一只偷食的白狗,把正在出神的董云松吓回了现实。看表三点半。他出了大院往东山走,去了却此行最后一桩心愿。青松翠柏杂树遮掩山梁,几座孤坟,数篷衰草。他走到一座水泥墓碑石块堆砌的坟前,碑文清晰可见:先父祝运候之墓,儿殷建国、殷建华、殷建川,戊寅年清明重立。国、华二子名字已被框住。坟是以前简单垒的,碑是十年前居住外地的小儿回来弄的。立碑后他来过两次。他把拜台清理干净,从包里拿出香蜡纸,点燃烧尽炸响一串鞭炮。袅袅青烟里,嗖嗖冷风中,他向坟头深深三鞠躬。
躬毕默立,泪水溢满眼眶。祝运候,他最重要的同盟者,举义的实际领导人,没有他就没有巴山起义,也没有他的革命业绩。他长达10个月的期待多半是等他。想起他后来的遭遇不禁悲从中来。肃反时他的文教科长被撤。1962年精简回家务农。他在孤苦伤病中悬梁自尽。小儿在碑上没有沿用祝姓。不仅他冤死,而且连姓氏也从后代身上消失。何其悲哀!
哦,还有余其生,他最初的穿针引线人,革命追随者。石华才,关键时刻当机立断反戈阻击那个中队长。
董云松慢慢走下山来,到熟人家取了寄放的旅行箱回到旅馆房间。他先是从箱子里拿出大衣呢裤皮鞋,然后把一身古怪行头脱下来捆成一包。换装后的他把黄帆布包的东西倒出来整理,一本红皮精装笔记本又勾起满腹心事。
八十年代初期,县政府建立方志办,准备编修新县志。老熟人许主任碰到董云松说,我记得你和祝文鹏就巴山解放的性质是有过争议的。可现存资料支持“祝论”哩!你有证据或材料拿出来论证一下吧。啊,是吗?董云松的政治意识仿佛刚从冬眠中苏醒。随着改革开放,经济潮流涌动,他萌发了创业念头。将几千元储蓄买了鸡苗,租场地顾人办起养鸡场。眼看就要出笼上市了,孰料一场鸡瘟破灭了他的发财梦。正是情绪低落的他被许主任提醒了。
第一站去的省委组织部。接待他的老处长态度和蔼。听他讲了经过道,贵县的说法也有道理的,当时省内90%的县都是和平解放。但听你说来确是货真价实的武装起义。若要改变定论,既要找重要当事人出具证明,但主要靠你们县委自己决定。董云松信心大增。去宜宾找章政委。章说我们那时是太左了呵。并乐意为他写上几句。到山东,蒙部长很诚恳,自责道,当初做了一件蠢事啊!从解放区角度看你们白区地下党,认为一帮戴礼帽穿皮袄呢子服的官绅不像党员。也留了书面材料。甚至还找了祝敬斎那位女婿,和平解放是兵临城下被动投降,起义不过是形势逼迫主动投降,都是投降何必那么较真!一通话把董云松气得拔腿便走。他又找了几个老领导,皆是良善言包容心,都愿给他留字证实。回县后,他把这些材料加上自己补充的一并交给许主任。
修志是个慢活。过了一年,县志办开了一个专题会,请了一些当事人参加。会上,董云松与祝敬斎的争议就过渡到与祝文鹏之间并且公开化了。两种意见相持不下。巴山解放究竟怎样入志,只有交县里定了。之后,他俩纷争不断,或笔墨或口舌,平常碰着也是红眉毛绿眼睛的。不久,董云松离休了。而祝文鹏还在党史办主任位上,笃定会多些话语权和影响力的。
1993年新县志出版了。政事纪要部分赫然是“和平解放”条目。董云松看到后怒发冲冠,急忙到巴山问许主任。许主任向他转述了县领导的看法,和平解放白纸黑字的结论不就是那些老革命做出的吗?怎么离休不在位了又出尔反尔地写些相悖的文字呢?我们只能是尊重历史了。董云松虽无话可说,但并不死心,想用自己的努力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他经常往返湾州巴山,广泛搜集参与者的口述,查阅档案资料,再根据详细回忆,写成小册子。又在两地间到处散发。领导、熟人、朋友和相关单位都给。隔段时间再给。他频频现身巴山,以坚韧不拔的方式与官方定论顽强抗争。
他决心把这无效的争辩不屈不挠地进行下去,来个春蚕到死丝方尽。因为,这不仅仅是史实问题,而是那么多人的冤屈和自己的命运多舛都在其中。但前几年得到的一条消息动摇了他的信心。朋友儿子从网上看到,解放初期有一个如何对待地下党的16字方针,那是最高指示吔。他不啻心头响起一声惊雷,被震撼得如呆如痴。
董云松把笔记本、资料、几本小册子包在一起。时间已近6点,天色黯淡下来。他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服头发,拎着两包东西出了门。走到一个水泥垃圾池前,他将布包扔进去,再打开纸包撕成零散用打火机点燃。烟雾火光招来路人迷惑的眼光,他全然不予理会。他非穿戴整齐的拾荒人,又不是阴谋破坏分子,焚烧一点垃圾有什么稀奇!他是将自己几十年对巴山起义锲而不舍的申诉申辩和情感纠葛付之一炬。他看了一会儿,火熄烟尽方离开。呵呵,现在的他已经完成从纷繁杂乱的1949到二十一世纪第九个年头的心理穿越,他不再是那个下访无休无止让人不可理喻的老头了。
他气定神闲面色红润地走在大街上。别以为他已是耄耋老者,他的健康状态借用一段广告词表述是这样的:81年龄60岁面容40的心脏。身体倍儿棒吃饭倍儿香。停留巴山的最后一晚,哈哈,有什么理由不去美餐一顿呢?
十二
董云松进了一家招牌“美味轩”的餐馆。他要了卤牛肉、红烧河鱼、酸辣肚条、盐花生、墨鱼鸡汤几个菜。不想喝瓶装酒,就要了店家泡的补肾壮阳酒。他心情轻松,津津有味地细吃,一口一口地慢饮。三个小时下来,菜只吃了小半,酒倒喝了7两。花了300多元,算得上个人平生的豪宴了。这作派,哪是原先那个土气老头,俨然当今款爷一个。
朔风劲吹,雪花飞舞,明天该是一片银白世界。呵呵,老天爷也要给他举行告别式,多么诗情画意呵!董云松兴奋地走在街上。稀落的行人都是陌生面孔。五颜六色闪烁的霓虹灯带吸引了他的目光,“洗浴城”三字极具诱惑。他感到有点燥热,身体某个部位膨胀开来。他知道“城”里的风景,那可是他从未涉足的领域哩!天已晚,药显效,酒助胆。他忽地冒出一个想法,格老子,恰好60年前我颠覆了巴山,今夜老夫在此颠覆一下自己如何?
他推开弹簧门豪爽地走进去。厅里沙发上几个围着电暖炉烤火的小妹立刻打起精神看他。他手点着她们道,来、来,我要洗澡!两个妹子站起来同问,你叫的我吗?他看了她俩一眼,大着舌头道,好、好!就你们两个。啊,两妹张嘴吐舌地露出惊异。老板娘催促道,惊怪啥?大哥看得起你俩,快去呀!开着空调的房间暖烘烘的,放满水的木盆蒸汽氤氲。两妹子将他笋子样剥光浸泡在热水里,四双手在他身上温柔地游走摩挲。他血脉喷张一柱擎天,眯眼享受着极度的快乐,仿佛回到60年前那个难忘的夏夜。浴毕二凤戏龙,上下倒腾,缠绵孟浪。凤展翅龙低吟,龙腾跃凤欢鸣。他感觉如梦如幻,似和明秀初度云雨,像与月红共攀巅峰。喷薄而发时,他竟喊出月红、明秀来,两妹呵呵直笑。后都夸老哥你真棒!他不曾料想高龄还有如此好身手,怡然自得。调笑一阵,给出“毛主席”后倦意袭来,他竟沉沉睡去。直到老板唤醒他已是深夜两点,才慌忙穿上衣服回到旅馆。
周五会后,汤科长找了几个回合,不见董云松影子,便来到县委宾馆。饭都开始吃了,祝文鹏等老干部正给县领导敬酒。文局长招呼她快吃饭,说王常委没过问,找不到也就算了。已经尽心了。饭后,文局叫她明上午到办公室说事。
九点半钟,汤科长来到文局长办公室,笑曰,是为昨天董云松闯会场的事吧?文局长一边为她泡茶,一边道,是呵。你看县领导这么重视,我却对此毫不知情。有点说不过去哦。所以,让你牺牲休息时间来给我说说情况。
我是1984年到志办的。经常看到董云松来交材料、回忆,或给主编、编辑叙说起义过程以至细枝末节。出于工作关系,我们常去党史办查找资料,祝文鹏也常来办公室主动提供。也有董、祝二人相碰的时候,都互不说话。在党政群团部分入志前开的座谈会上,董、祝两人爆发了争吵。以后开会或口头搜集资料只得把他俩错开。从县委档案查到的各代会领导讲话和党史记录,是可定为和平解放的。但从当事人董云松写的情况和离休老领导出的证明,则是要定为武装起义的。编委会也形成两种意见。最后,由县领导一锤定音,以和平解放载入县志。董云松还反映了祝敬斎放走欧本惠的事,这涉及祝是功臣还是罪人的问题。经查,当事人都已死无对证不能定案。这又加深了董祝矛盾。
这以后,董云松还是常来,但没人给他说已经定弦的事。只等新县志出版他看到后,就根据自己的记忆和掌握的材料,编印了若干小册子。多次四处散发。就是昨天会上看到的那种。他家住湾州,为避免麻烦,所以,前面两个纪念会都没通知他。反正我在这儿二十多年,他这个下访者成常客了,有个把月不见还不习惯呢。哈哈。再有,他女儿和两孙女都有很高的社会知名度,大家也不好怎么非礼他的。
汤科,还得麻烦你一件事,按昨天会上龚县长要求,以本局名义写个情况报告。我周一交上去。文局长见她有些不悦又道,你熟悉内情,只有辛苦你了!这两天都算加班,我会给你补助的。她这才脸色和缓地“嗯”了一声离去。
周一上班,汤科长把写好的材料交给文局长。文局长看也没看便拿着往县政府走。龚县长见他这么快就把报告弄好了,对这个外行局长有了几分好感。不管其水平如何,至少执行他的指示是雷厉风行。看来,被提拔之人还是有该提拔之处的。龚县长和颜悦色让他坐,文局长受宠若惊道,龚县长忙不打扰了。有不妥的地方我们改就是。
周五的纪念座谈会,龚县长不仅自己参加,还约了书记同去,提高了会议规格。并非他出于所学专业的原因或是对历史事件特别有兴趣,而是他暗里和那个史实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因为他就是祝运候的亲孙子。一个不能认祖归宗的祝家后裔。
为孩子前途着想,将两个成年的和小儿一齐改随贫农继父姓殷。就这样仍难逃厄运。不知怎么她家的身世暴露了,老大老二揪出管制劳动被逼自杀。经历两代苦难好不容易活下来的老三,虽然通过考学当上教师,但却成了惊弓之鸟。是个胆小怕事杯弓蛇影的文化人。
前几年,龚县长还在省团委当科长时,就传他要下派巴山任职。他爸听了想起几年前去巴山立碑的事,寝食不安。思来想去,非要儿子改姓不可。龚县长觉得不可理喻。他爸道,你不当官无所谓,要当必须与这段家史割断。他不以为然笑道,过去你们是因极左路线受了冤屈,现在看来还有几分光荣哩。他爸道,政治上翻云覆雨的事说不清楚。姓名只是个代号,平安活着最好。何况,我也不姓殷啊?他不为所动。当然,传言最终未成事实。后来,父亲病重临终遗言,还是要他改姓。不得已,只好想方设法遂了父愿。
如今,他硬是阴差阳错地来巴山了。假如又纠缠在这个颇有争议的历史事件里,无意中便选边站队归了县里某个派别,现时事务纷繁,又介入派系之争,那可要心神不宁的。呵呵,看来父亲还是有先见之明的。看了董云松的小册子,结合父亲原先所讲,他知道其记述属实,和平解放是应该更正为武装起义的。可是,他能那样表态那样去做么?不仅会引发各种矛盾,导致政界生态失衡,影响自己的施政和仕途。还不一定达成所愿。即使纠正了历史谬误,又会怎样?能增加县上的GDP吗?能促进社会和谐吗?非也!那样的话,就成了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反倒会破坏安定团结的局面。他已经高度重视董云松闯会之举了,本来史有“定论”,他也要极力避免麻烦,完全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之所以让“档史局”写出报告,就是想再次申明一下另类观点,表示历史还可能有另种存在。虽徒劳无益,但可告慰先人在天之灵。
他是从政的,不是研究历史的。现实的考量比史实的真伪重要得多。毛泽东说: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讲的好精辟!按照唯物史观,历史是由胜利者来写的。历朝历代概莫如此。即便是内部争斗,也是有胜败之分的。胜利了,你就挥墨写春秋;失败了,你当噤声做哑巴。既然巴山和平解放已经写在史书上,那就是胜利者留下的墨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一解心中块垒,情绪释然。瞩目窗外,银装素裹,顿觉爽心悦目。
此时,董云松站在汽车站瞩望后山。山峰兀立,白雪皑皑,几丛红色青杠叶已然隐没。他两手插在大衣袋里来回走着,不时跺脚抖落鞋上的雪。等了一会儿,班车虽然延时但还是发了。还是经前河到云开达湾州那条无数次走过的路,但熟悉的山水地物在他心里已再荡不起一点涟漪。那个往事萦怀愁肠千结的怪老头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个面色红润器宇轩昂的健康老人。客车将至穿越巴山云开两县隧道时,他不禁扭头回望,巴山千山万岭莽莽苍苍,草木虫豸皆被白雪覆盖。飞逝的时间亦如这漫天大雪,也会将他在巴山的所作所为包括那些荒唐事慢慢遮蔽。人啊人,健康快乐地活着最重要,其余一切都将被历史掩埋。
转眼间时光又过去了四年,老伴已步履蹒跚,董云松却心宽体健。他最大的爱好是旅游。国内好多城市去过好多景点游过,但不管到了哪里,对那些革命历史人物、文物、遗迹,他一概采取回避态度。在家看电视,见到那些反映地下斗争题材的影视剧就赶紧换台。偶与老友聚会提及他的革命履历,他总是笑笑说,年龄大了,好多东西都记不得了。在家人邻居眼里他变了,从一个倔犟冷漠的老人,变成了一个随和慈祥的长者。呵呵,在董老今非昔比的奇异变化面前,谁还相信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种说法呢?
作者简介
巴凸,本名罗代毅。重庆市城口县人。2009年开始间断性小小说写作,先后在《颍州晚报》、《意林文汇》、香港《成报》、《杂文月刊》、《微型小说月报》等报刊上发表小小说、短篇小说多篇。《一张字条》、《臭子儿》等在《成报》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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