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明”从何而来?周代的文明遗产:建筑结构、天人观念!

我想,其中应该有不少是你之前没有了解或细想过的新认识和新观点。为什么会有这些“新的”认识的出现呢?这就涉及到我们原有的一些根深蒂固的旧观念、旧认识。我们从考古发现出发,重新梳理了新石器时代,以及夏、商、周三代。其中,尤其是周人建立的封建政治对后来的中国历史、中国文化有着最大的影响和作用。

“中国文明”从何而来?

中国历史从哪里开始?这个问题牵涉到了中国文明的起源。但当我们问“中国历史”、“中国文明”时,这个问法本身很容易就预设了一个已经存在的“中国”在那里,将我们导向于去寻找某个单一的地方,某个单一的因素,作为中国历史和中国文明的开端。百年之前,人们是用这种态度回答历史起点问题的。但是百年之中的研究和发现,却告诉我们:你必须要先调整,尤其是要放掉单一的这种中国的假定,我们才有办法真正去追索、明了中国怎么来的。中国不是从一个点上发展出来的。

这片后来被称为“中国”的土地上,从新石器时代到距今三千年前,各个不同的区域存在着不同的文化。这些区域文化各自形成,经过了漫长的过程,才逐渐接触、互动、彼此互相影响。换句话说,中国文明的起源是多元的。再换句话说,我们要探讨要寻找的,就不再是中国文明从哪里开始,而是多元不同的众多地区的文化,到底是如何组合、抟合成一个带有高度同质性的这样的中国文明。

在新的理解中,我们就不得不提及夏、商、周三代,他们有两种意义。一方面他们是中国文明抟合的过程中,最先出现的三个前后相续的共主,有着时间上的先后顺序,夏最早,商取代了夏作为共主,后来周又打败了商,接任为新的共主。但是除了时间先后的意义外,夏、商、周也是分布在不同地区的三种不同的文化。夏的文化在中间,商的文化偏东,周的文化偏西。他们作为共主的时间先后相续,但作为地区文化,他们存在发展的时间,有很大部分是重叠的。

夏人作为公主的时候,东方早已经有了商人与商文化。夏人失去了共主地位,取而代之的商人也并没有消灭夏人与夏文化,夏仍然存在。商人为共主的时候,周人也已经在西方崛起了。他们彼此之间的共时关系,和他们作为共主的贯时关系,同样的具体、同样的真实、也同样的重要。

商文化和周文化非常地不一样,那也就和后世以周文化为基础而建立起的中国文明很不一样。商文化是一种人与神鬼密切共居的文化。在他们的社会组织中,拥有最大权力的人,是“巫”,那是有能力中介、沟通人和神鬼领域的人。商人的统治阶级相信他们有本事可以让自己灵魂出窍,感应神鬼讯息,商王就是最中心、核心,最大的“巫”。

商人不只是相信有死后的世界,相信有神有鬼,他们根本就不认为活人和死人的世界,有绝对、明确的划分,他们活在认定神、鬼可以随时参与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活人的日常生活的环境中。一、两千年的时间中,这样的商人、商文化图像,在中国消失了。也就是说,一、两千年来的中国人,不知道、不认识商文化的样貌,他们把商简单地视为一个一般的朝代,在周代之前的商代、商朝。

因为那一、两千年间,中国文明定型了,有了自己明确的性格,在那样的性格对照下,商文化就变得如此异质、古怪,古怪到人们无从理解商文化究竟是怎么回事。由此引发了一个重大问题:为什么商人所创建的文化,没有成为中国文明的主流?那么中国文明的主流又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强大主流取代了、甚至压抑了商文化,以至于商代的历史面貌必须等到二十世纪才能够得以被重新认识呢?

中国文明的主流来自周文化

中国文明的主流,是来自于周人与周文化。我们今天所认定的中国文明,主要的元素,几乎都来自周人。由商到周,因而当然不是单纯的改朝换代,绝对不能够用后世改朝换代的眼光来看待。那时并没有后来意义的“朝代”,只有共主的结构,这是第一点。更重要的是,周人带来了不一样的文化,在这个文化基础上建立了很不一样的政治制度,这是第二点。所以由商到周,这是一个全面的巨变,是两种文化的此消彼长,也是文明典范的戏剧性转移。

周人“翦商”,发生在公元前第十一世纪。假设那个时候有一位具备宏观意识的史学家亲历观察了这项历史事件,他会如何评价、如何解释呢?最有可能的,他会把这件事视为两大部族间的重要冲突,冲突之后,周人的实力胜过了商人。周人有自己的一套文化,和商人的文化很不一样,但这应该不会让那位史学家意外。因为在那个时代,他周围就存在着许多不一样的部族,各有不一样的文化,商人作为共主,不可能在文化上统合其他部族,也不可能取消周人的自有文化。

所以同理可证,这位古代的历史学家,他应该会这样假设,在周人之后,会有新的部族兴起,有一天会压过周人,这个新的部族的文化也会在共主地位上,压过、取代周人的文化。因为这是那个时代历史变化的基本形态。但是这次他错了。不同部族不同文化递变的情况,到了周人之后,基本上就停止了。在周人的努力和影响下,周文化的核心、关键部分从此就保留了下来。这些部分的中国文明,就像是被冻结了一般,后来一、两千年,历经自然环境、民族、政治制度、经济生产作用的各种不同的变化,却神奇地一直保留着,而且还一直发挥着实质的作用。

一直到十九世纪中叶,欧洲人借由坚船利炮带来了一套新的文明,才真正动摇了这套核心的主流。从公元前十一世纪到公元十九世纪,长达三千年的时间,涵盖了中国如此广袤的空间,这里有一些文化的基本价值、基本元素,竟然一直维持不变。这是周人建立起来的惊人成就。在他们崛起之前,中国是一块多元错落的文化领域;在他们崛起之后,这块土地就被转化为近乎单一的文明系统。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中国在周人建立了核心主流后,就没有变化了。如果那样,也就无从往下说中国历史了。中国有很多改变,有很多变动,在这块土地上继续在发生各式各样的新鲜事,不过有个基调由周人订定下来,往下流传。环绕着这个基调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基调内部元素有不同的排列组合,不一样的时代仍然变化着,于是创造出中国历史、中国文明的丰富成就来。不论是政治、思想、文学、艺术……中国文明的成就中,都只能以这个基调为背景来生发、演变,这是三千年历史中无可否认的特色。

西周宫室建筑的特殊影响

我们用建筑来简单地作主要的例证。有关早周的考古,至今有了相当坚实的成就。岐山凤雏村出土了完整的宫室基址,让我们可以还原当时的建筑配置。令人不得不印象深刻的,就是这个宫室基址显现了一个“四合院”的格局,它的空间运用形式和过去一两千年在中国北方流行的建筑形式几乎没什么两样。这个“四合院”由两进的院落,中轴线上依次是影壁、大门、前堂、后室。前堂与后堂之间有廊道连接。门、堂、室的两侧是长形的厢房,将庭院围成封闭空间。就连入门的地方,都已经有了后来称为“树”的空间。

凤雏村出土的早周宫室的基址,和过去考古出土的其他基质相比,除了布局的特色之外,有了前所未见的地下排水系统。这意味着已经有了成熟的规划和执行的技术,知道如何在盖夯土地基的时候,在还没有夯之前,就留下微坡,引导水由高往低流入排水系统里。

还有,在这里发现了最早的土坯砖。这是建筑材料上的突破,采用了预先烧制好的砖,不完全用现场夯土。再来,在这里还发现了“灰痕”,那是用细沙调成砂浆,涂抹在房屋墙表面的一种美化做法。

“灰痕”的分布很广、很明显,也就是必须用掉大量的细沙才能调出那么多的砂浆来。从分量上判断,这些细沙可能不是天然的,因为不容易找到那么多天然的细沙。所以当时的周人很有可能已经具备了烧制石灰的技术,人工造出可以用来刷“沙痕”的细白沙粒。更难得的是,这个遗址留有证据,让我们可以明了屋顶可能的铺设方式。他们是用苇条加草泥来铺设屋顶的。类似的屋顶,到今天还可以在日本保存下来的老屋上看得到。当然,日本的苇条屋顶工艺技术后来发展得非常的讲究、细腻,早周的宫室应该没有那么复杂,但在材料运用的基本手法上,应该是一样的。

在这里,也发现了最早的陶瓦。陶瓦主要运用在房屋建筑的接缝处。这应该就是后来中国建筑普遍使用的“瓦当”的前身。和土坯砖一样,陶瓦的数量也没有很多,应该是属于新发展的工法技术。烧陶除了用于陶瓦外,也用在前面提到的地下排水系统上,在部分水路上,也加上了陶管,确保它不漏水,不让水渗漏进夯土里,影响夯土的强力与耐用性。我们得到了明确证据,显示后来中国传统房舍建筑的起源,就是来自于周文化。传统建筑的分布和功能,从“树”到“塾”到“庭”到“堂”到“室”,前后两进和左右对称的安排,通通都在这里了。

周人在周原发迹的时候,周朝都还未建立前,这样的建筑结构就已经成熟形成了。惊人之处不在这种形式出现得那么早,而在于后来延续的时间非常长。由宫室建筑的结构就可以看得出来周文化对中国文化的深远影响,以及周人创造文化价值延续性非常强大和特殊的能力。

周人的重要文明遗产——“天”的信仰。

除了建筑上的重要贡献,周人所建立的重要文明基调之一,就是关于“天”的观念和“天”的信仰。商人相信的终极权威,是自家的祖先,死了成为鬼神的祖先。他们相信神鬼有自己的世界,高于人间,而且具备有干预、改变人间事务的超越能力。人的世界和鬼神的世界之间,有暧昧的通道,只有少数具备特异功能的人可以来回穿越。能够这样“通天地”的人,就能够操控鬼神的超越能力,因而得以在人间威服众人。而有本事“通天地”的人,能够从鬼神那里得到别人得不到的能力与智慧,还能不时要求鬼神听从他们的请求,在人间降福、降祸。

为了要“通天地”,要有工具,青铜器、问卜、文字……都是商人用来“通天地”取得神鬼讯息的关键工具。商人崇奉的是“帝”,“帝”是鬼神世界的最高权威,是祖先中最厉害的。周人却转而崇奉“天”,“天”和“帝”大不相同。商人无法理解周人的“天”,和周人关系紧张的时候,商人自然地把“天”想象成另一个鬼神主宰,一个人格化人形化,居住在天上的神。但是周人的“天”最特别的地方就在于它不是拟人的,而是抽象的。

商人的鬼神是拟人的,也就有着和人一样的倾向——鬼神总是护着自己人的。我的祖先帮助我,你的祖先也一定帮助你,所以我们两个打架谁输谁赢,除了看我们其中谁力气大,还要看谁的祖先比较强。如果我能够证明我的祖先比较厉害,在另外那个超越的领域的一边可以压倒你的祖先,那么就算你相信自己力气比我大,你也不敢跟我打架,你必须服从我。

但周人不信这个。他们信的是普遍性的“天”。意思是“天”是一个公平的超越评断、评判的力量,君临所有的人,不会独属于周人,也不会独厚于周人。“天”有其规律,有从它的规律中生出来的规矩原则,行事符合“天”的规矩原则,“天”就会保佑、帮助你;倒过来,违背了“天”的规矩原则,就会被“天”惩罚降祸。

“天”的信仰产生了“天”和“人”的关系,也就是周人的“天人观”。人要服从“天”,也就是服从“天”的规矩原则。在和商人长时间的紧张冲突中,在对商人的敌对观察中,进一步地在调整和商人的对应模式中,周人产生了“天命”的概念,也就是“天人关系”中最重要的一环。“天”给予人最大的奖励,周人相信,是统治管理他人的权力。

于是如果你行事依照“天”,“天”就会将“天命”给你,让你依凭着“天命”能够成为统治者。但既然统治的根本权力来自于“天”,“天”能够给予你的,必要的时候“天”也就可以拿走、夺走。

如果你做事情违离了“天”的规矩原则,“天命”就会被从你身上拿走,交给更符合“天”的标准的人。借由相信“天”的力量,周人几乎建立起了一套固定的精神信仰和世界观,对后世中国人“崇拜天地”世界观的形成也就产生了无可磨灭、极为深远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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