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骨子里的爱

刻在骨子里的爱

唐白甫

高中女同学张叶，在电话里说很想去旅游。

我觉得这个想法再正常不过，有钱有闲，到处走走，看看世界，是种现实的追求与享受，可我分明地听见她在啜泣，声音很低，却带着彻底的无助与绝望。

她说：我只想跟你两个人出去，不加人了，如果不答应，以后也许再也见不到我了。

我心里格登一下，她一定遇到了跨不过的坎，有了轻生的念头。

我故作镇静，满口答应，并尽量用极其平淡的语气问：你想去哪旅游。

她说：向阳湖。

我一听有些懵，向阳湖在河伯岭上，号称小天池，距我们村不过三十里路，是家门口的风景。

见我迟疑，她说：虽然曾是我们熟悉的地方，但离开家乡十来年了，又变得陌生了，我想旧地重游。

我问：为什么要约我呢。

她说：就凭这么多年了，我们还在联系。

听她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小感动。是啊，毕业后同学们各奔东西，大多数人音讯全无，甚至有人已经与我们阴阳两隔。

我并不想说太伤感话，只是佯装轻松地回道：男女有别啊。

她说：就要，时间是中秋节。

她一说完就挂了电话，估计不想看到我拒绝，甚至不允许拒绝。

我在北方城市，下飞机后辗转坐汽车，到家后惊讶地发现，张叶已在我家住了一晚了。好久没见到的母亲，虽然头发又白了不少，但精神比以前还好。看样子她与张叶很聊得来，时而听见爽朗的笑声。

母亲说：你这个同学时常来看我。

张叶就在省城上班，几个月回一次，每次回家，都给老人家捎带些好吃的，甚至直接给钱让她自已买，推也推不掉。

母亲跟哥哥住在一块，哥哥的生意做得不错，与嫂子对母亲照顾得也很好，我不用太操心。

张叶把我拉到僻静点，说：明天向河伯岭出发，这是命令，不能有丝毫违抗，否则没有否则。

这脾性，跟十年前没有变化，我嘴唇动了动，无话可说。

我回绝了所有亲戚朋友的的邀约，第二天早上与张叶在镇上见了面。我们选择从南面的黄付元上山，经苗竹到向阳湖，往返估计三十多公里。

还是有点远，说不定得在山上住一个晚上。张叶的准备工作做得非常到位，一个大背包压在身上，看上去像谁？我始终想不出来是哪部电影里的一个人物，只能这样形容：像个搬运工。

我只拿了个装了些食物的提包。

在镇口饺面馆用馄饨填饱肚子，就正式出发了。熟悉的路，没有多大变化，很快来到山脚下，望着高耸入云的河伯岭，许多回忆一古脑涌上心头。

旅游也能上瘾，旅伴是谁对我来说，以前没有在意过。今天不同，我心里总觉得有些暖暖的感觉。说句实话吧，毕业那天她居来向我要了个拥抱，这令我刻骨铭心。我表面平静地向她张开双手，心里头掀起狂涛巨澜。要知道，之前我从来没那么靠近过一个女生。

张叶此刻眉头微蹙，抬头往山上望。很显然，她内心也不平静，汗水将长长的头发粘在额角，她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此刻她身后是秀美的竹林。我侧目看她时，居然内心一震，惊呼道：好美。

她回过神来问我，山好美吗？

我说：最美的不是山，是你。

别耍嘴皮子了，走吧。我人老珠黄，跟美搭不上界了。

她虽然这样说，脸上却还泛起红晕，头稍稍一低，又抬起来，她伸出手来，要拉着我。我背着她的包，觉得不太方便，要她单独朝前面走，我跟着，她带路。

我知道，这次登何伯岭，对于张叶来说不是一件单纯的旅游。每个人的内心里都会有些情感在慢慢积聚，时间长了，越积越多，导致盛装不下需要释放，她就属于这种情况。我很少孤男寡女独处一隅，之所以答应她，无条件地陪她，是因为觉得亏欠于她。

山路一开始就很陡，在我记忆里，它长年累月经受人畜的踩踏，表面的泥土坚硬而又光滑。现在情况不同了，山下的农村人不再养牛，家家户户用上了液化气，不需要砍柴烧，所以很少有人上山，路中间也已经杂草丛生。这让我觉得有些意外，看来这次出行，比想象的要难。

张叶在前面走，时而用手机拍照，似乎并不觉累。她的心情特别好，嘴里哼着歌，是时下最流行的爱情歌曲，也许是由于有我的陪伴，她感到又回到了往年，走路明显地有些连蹦带跳。

我的眼前，总是幻想出她穿大花袄，头扎羊角鞭的样子，那时候，她常到我们村她姑妈家做客，野得像个男孩，爬树掏鸟窝猴子般灵活，成天把我叫哥。别人要她长大嫁给我，她答应得干脆利落，倒是把我羞得无地自容。

终于爬到了山腰，在道路的右侧有几座房子，已经只剩下残垣断壁，房梁椽子零乱不堪地架靠在墙上，墙壁上粉刷的白石灰上满是砖水流痕。破败不堪的景象让我们都沉默了，这里曾经是林场中学，我和张叶在这里上了三年学，她外公住在河伯岭深山一个叫苗竹山的地方，是当时的校长，也是我们的语文老师。

许多回忆涌上心头，让我有些发呆。张叶停止了歌唱，神情变得非常凝重，冷不丁地翻转身来扑向我，大哭起来。

女人真的很奇怪，刚才还兴高采烈的，突然间就哭得没有了人形，泪水肆意地流，眼睛鼻子通红，嚎啕之音在山谷回响，令我不知所措。我本来有些悲凉，被她这么一折腾，也觉得酸溜溜的情绪有些不能自抑。

我用手轻轻地拍打她的肩膀，试图安慰她。她只顾着哭。估计是想到了她的外公。我知道，外公很痛她。

她说，很大的程度上，她没能跟我在一起，缘于她外公。当时，她总喜欢把同学们的举动告诉外公，养成了爱打小报告的习惯，想改也改不过来，发展到在班主任面前也说三道四，最终使得我们关系稍稍有了些疏远。

我苦笑，难道这个锅得由外公背吗。

张叶用拳头狠狠地砸我，我夸张地做出痛苦的表情，嘴里“哎哟哎哟”地叫唤，她猛地停下，我马上露出骗人得逞的坏笑，她发现自己上了当，举着拳头来追我。

我们的叫闹声在山谷里回荡。

高中毕业，她成了小学教师，而我上了大学，其间经常与她书信来往，有一次我想逗她，谎称有了意中人。

没想到她很快嫁人了，我才慌忙澄清，可为时已晚。

大学毕业后，我在广州工作，几年后又调到单位在北方城市的办事处。虽然见面很少，但我们从书信到QQ，到现在的微信，始终没间断过联系，两人无话不说。我们互相很少提什么要求，但凡对方有事相求就尽力而为。

你当时为什么要说有了女朋友？张叶问。

我有点语塞，说句实话，我那时真的只是想开个玩笑。

那你为什么要那么快嫁人呢？我把问题抛给她。

你是名牌大学的学生，我觉得配不上，况且你又有女朋友了。有人来给我说媒，我正觉得自己仿佛悬在空中，刚好有人递来了梯子，就顺势而下了，也管不了对方是驴子是马，满口答应并很快结婚。

我知道她婚后的日子很不好过，最糟糕的是后来男人在一场车祸中死了。

我岔开话题说：往前走吧，我们的旅行还刚开始呢。

她似乎突然回过神来，朝远处望望郁郁苍苍的山岭，又看看近处丛生的杂木野草，觉得失态了，掏出纸巾擦了擦泪痕，说：走吧。

我说：现在河伯岭变得人迹罕至，仿佛原始森林，我们前面的路估计很难走了。

她说：要是好走，我还不想来哩。

我说：什么意思。

她说：我希望与你走一段需要互相搀扶的路。

我理解她的意思。这个世界分为男人女人，性别不同，有时候心态是一样的。失去了的东西，总想用别一种方式获得，哪怕只是一种形式。

我说：以前河伯岭过度开发，没有野兽出没，现在不同了，恐怕这一路走过去，会遇到危险。

她说：有你，我不怕。

我说：我斗不过野兽。

她说：真有了，我保护你。

我说：当然是我保护你。征服世界是男人的任务。

张叶停下脚步，用打量的目光看着我。好一会才说：可惜得很，这辈子你不可能为我征服世界。

我说：别说那些好不好，至少眼前我们远离人群，暂时生死相依，我愿意为你赴汤蹈火。

她说：这一路你是属于我的，你必须保护我的安全。

我说：当然。不过我们面对的，只有饥饿是最危险的，你背包里应该有干粮。

她说：但如果迷了路，呆上三五天，就不够填饱肚皮了。

我说：没关系，我有打火机，有水果刀，这足够让我们活下去。

她说：我可不想过野人的生活。

我大笑起来，说：不会，保证让你享受贵族般的待遇。

秋阳似火，蝉鸣如潮。在大都市待惯了，突然进入丛林，浸泡在山野气息之中，我内心里变得非常宁静。道路旁树叶与野草，颜色成熟深沉，它们马上要经历秋霜与冬雪冷冻，绿色里透出刚毅。

我发觉偏离了方向，张叶说，没错，这里是代许沅，我想来看看。

她这样一说，我想起了一个人，他叫何西林，曾经是我们的学习委员。

代许沅是藏在深山里的一个小村庄。前些年精准扶贫移民山外，有些人坚决不愿离开祖辈生长的地方，留了下来，也有人搬到山外不适应，又搬了回来。

一条高大的猎犬不声不响地立在村前的树下，对我们虎视眈眈，这让我们吓得不轻。山外的狗见了生人，狂吠不止。猎狗却不，也许这是与众不同的一条猎狗。

张叶躲在我身后，抓住背包肩带的手在发抖，我努力克制内心的恐慌，必须显现男人本色，威慑它，让它不敢攻击我们。

恰好在这时，一个中年男人出现在柿子树下，他吹了下口哨，猎狗乖乖地蹲下，然后趴在地上，表示完全放弃武力。

那个中年男人大声说：两位好，来了就是客人，上来坐坐，喝杯茶吧。

张叶悄悄对我说：过去吧。

我趁势回答那人道：好的，谢谢了。

我们爬上一个小土坡，来到一座土木屋前。

寒暄之后，我问起何西林的情况。

中年男人沉默了一下，说：他是我哥，我叫何北林。他高中毕业后去当兵，在部队里进了军校。08年汶川大地震，他带领一队官兵前去救援，不幸遇到余震被倒塌的危墙砸中，再没回来。

我们都沉默了。

何西林学习成绩很好，但不知为什么，高考时发挥不佳，没能考上心仪的大学。

是张叶在我不知不觉中把我带偏，才来到代许沅，奇怪的是她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倒是我与何北林如老友重逢，打开了话匣仿佛没办法再关上，越说越热乎。不知不觉间，已是午餐时间，何北林见爱人从菜地里摘了一些豆角，抱回一个南瓜，恳切地邀请我们吃饭。

张叶起身说：你们俩继续聊，我帮忙做饭。

她这样自作主张，丝毫不征求我的意见，我已经习惯了。

吃饭时，夫妇很显然将我和张叶也看成了两口子，见我们有时还互相客套，非常羡慕，说：我们呀，三天一小吵，十天一大闹，不知道和气是什么玩艺儿。

然后四人都哈哈大笑，杯子碰在一起，一干而尽。

山里人热情好客，我算是见识到了。吃饱喝足，我们便告辞出门，继续沿山路行走。

我问张叶：你为什么不纠正他们。

她说：这不很好吗。

我们现在走的方向，是往苗竹山。小时候，我跟小伙伴们捡野果，常常走这条路。张叶就更熟悉了，他外公家就在苗竹山。

可现在我们眼前到处是齐腰高的茅草，只能根据路的痕迹进行判断，几乎是披荆斩棘往前走，没过多久，就累得满头大汗，两人选一处地方坐下来，准备歇歇再走。

张叶说：何西林高考没考好，原因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说：我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当然不知道。

她说：我知道。

我一愣，马上嗤之以鼻。

她说：真的，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害死何西林的人。

我真想去摸一下她的额头，看是不是发高烧了。何西林的弟弟刚才讲得很清楚，他是在汶川地震中牺牲了，这跟你沾不上边啊。

她神情凝重，并不像开玩笑，滔滔不绝地说出一个我不知情的故事。上学时，张叶去外公家，与何西林回家要共路很长一段，有一天外公去县里开会，只剩他们两个人在林子里穿行，山里的鸟鸣声此起彼落，有的像笑，有的像哭，令人毛骨悚然，平常外公在她不觉得害怕，甚至领会到的是鸟鸣深涧的诗意。

张叶由于害怕在不知不觉之中牵住了何西林的手，当时正值青春萌动的年纪，那种感觉令她十分兴奋，突然之间忘记了一切，整个世界只剩下何西林，他们越靠越拢，到最后恨不得融为一体。

我说：你们干什么了。

她说：什么也没干，只是互相依偎着走了很久，何西林把她送到外公家才回代许沅。

我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有点紧张过度。许多年前的事，我为什么要如此在意，不由得自嘲地笑了一下。

张叶说：你笑什么，真的没骗你，我只是觉得靠近一个男生，不再害怕。

我说：我相信你。

她说：自从那天之后，何西林的目光变得异样，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躲避我。后面的周末，他总是提前一个人先回家，再不与我以及外公同路。

我盯着她的脸，看得出，她深深地陷入了回忆之中。

她说：有一天中午，我与何西林在学校楼梯间相遇，他递给我一封信。等到晚上，我蒙在被子里用手电照着读完，惊呆了。何西林说他喜欢我，满脑子是我的影子，他已经给我写了三十多封信，这只是其中一封。

哦，我明白了，何西林学习成绩直线下滑，以至于高考落榜，原因在这里。

她接着说：我当时真的不知所措，最后决定把这事告诉当时的校长一一我的外公。外公数次找何西林谈话，可他整天神思恍惚，再也没法集中注意力学习。

我说：你做法是对的。

她说：要不是我，以他的成绩高考没任何问题，读大学是顺理成章的事。由于家庭条件，他没再复读，而是选择了入伍，才有了他后面参加汶川救援。

我沉默了一会，说：真不能怪你，他为救老百姓而牺牲，也是值得的。要是我，参加有着如此重大意义的活动，死而无憾。

她条件反射一般站起来，用手捂住我的嘴，尖叫道：不要胡说！

她突然对我发火。女人这种东西，在男人眼里，像三伏里的天气多变，说晴了就万里无云，说下雨就倾盆而泻，真是没法捉摸。

她的情绪接近失控，那架式，仿佛要扇我耳光：这是诅咒，为什么我喜欢的男人，甚至接触过的男人都会死去。我的命怎么这么不好，就连你，开口闭口提到死。不死不行吗？活下来陪陪我不行吗？！啊……

此刻的她，令我不知所措。

她叫嚷道：我当时为什么拒绝何西林，明知道对他太无情，伤害太深，可我不管不顾，因为心里只有你呀，我只喜欢你呀，王八蛋！!

我被她骂得眼睛眨巴眨巴的，可心里却无比舒畅。我知道张叶喜欢我，对我一往情深，但自从长大成人，她从没正式说出来，有点得捉摸不透。此刻她如此直白，我觉得连“王八蛋”三个字都成了天籁之音。

我终于明白自己渴望有个小家庭，为什么三十好几了还不愿结婚，原来内心一直被张叶占领，在选择女朋友的时候，总不满意，并不是女孩不漂亮，不优秀，而是因为女孩不是张叶！

张叶蹲在地上，头埋在膝头与双手里，嘤嘤哭泣，我上前将她拉起来拥在怀里。

她幽幽地说：我们已经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了，好想时间回到从前，我可以当众说喜欢你。

我才发现，这个看上去坚强的女人，身子是多么地单薄娇小，可能因为激动，她浑身发抖，此刻像只受伤的小兽，在寻求到保护。这楚楚可怜模样，纵使我有再多的矜持也被分崩离析，彻底瓦解了。我捧起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俯下身去吻掉上面的泪痕。她死死地抱紧了我，露出幸福与满足的表情，嘴里发出婴儿般的声音。

后面的路，我走起来更有信心，但张叶仿佛突然变得相当弱小，稍稍陡一点的就要我拉一把，稍稍大一点的石头，她没法跨过去，非得连推带抱。短短的几里路，我们走了近两个小时。

这女人，撒起娇来，真不怕把人累死。

接近苗竹山，她兴奋异常，独自冲上一个极难爬的山包，站在高处向我招手。阳光从树的枝叶间撒落下来，非常刺眼，我只看见她的影子在晃动。

好多毛栗子，还有大颗大颗的板栗。她大声叫道。

我估计，这个地方是她以前常来的，熟悉每一棵树，高的矮的，每年结多少果，甚至哪根枝头的果子先熟透，都一清二楚。

啊，我装不下了，呆子，快来帮忙。

我又不是猪八戒，什么时候成呆子了。我知道她在叫我，却故意无动于衷，甚至找个稍平整的石头，慢慢地坐下来。

我再次仰头望，看见她脱掉了上衣，仅剩胸罩，这个大妮子，还真不知害臊，你到底想干什么呀。她的身材姣好，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曲线。白晰的臂膀像嫩藕般水灵，长发铺洒在圆润的脊骨上，有难以描述的秀美。一种汹涌的原始冲动自我心底直冲脑门，真想冲上山坡将她揽入怀中，但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能这样做。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四周看了看，确认没有外人，就把背包放在地上，找到抽纸擦掉额头汗珠。

快点下来。我喊道：不要贪多，吃不完拿不动白费力气。

她说：好，我下来了。

原来她脱掉外衣，是用来萖板栗。金黄的油亮的板栗，饱满鼓胀。

我让她从背包里找一件外衣穿上。

她说：小时候，我们十几个人，不管男女，都用衣服装板栗，大家都光着上身。

她说完后哈哈大笑。我知道她完陷入了回忆。沉入了童年的快乐里。

转过一个山嘴，就是苗竹山了。

苗竹山是一个村庄，绿竹环绕的杉皮房，稀稀落落地分布在山坳里，给人原始纯朴的视觉冲击。张叶的舅舅还住在这儿，当时已近黄昏，舅舅全家用满桌的野味热情地招待了我们。

第二天大清早，张叶就来敲门，她对去向阳湖似乎有点迫不及待。

这让我想到她那句“如果不答应，以后也许再也见不到我了”。看来，向阳湖一定有我不所不知道的故事。

我很久没有睡席梦思以外的床了，昨天晚上睡的是张木板床，垫有很厚的棕树丝，柔软舒适，加上白天有点累，本想再躺会，见她如此也只好去开门。

没想到，我刚把门开了一点缝，就被张叶用力推开了。她猛地向我扑来，紧紧地抱住我，说：我疯了。

我瓣开她的手，有点惊慌失措：别这样，你舅舅他们看见，会打死我。

张叶似乎听不得这个死字，马上放开双手，脸色变色苍白，两眼发出恐怖的光芒，她一步一步地倒退，然后双手抱头蹲下，十指插入发丝，歇斯底里地大叫道：你怎么还要说这个死字，不说不行吗？

我说漏了嘴，但她为什么反应这么大，我却不明白。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我赶忙上前拉住她的双手，让她站起来。我发现她的双手冰凉。

她说：不知为什么，整个一夜我都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你的影子，仿佛看不到你我会窒息。这样下去，我会疯的。

我有点懵，觉得自己没那么有魅力，否则三十好几了还没人对我死心塌地。看着她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我想到神经兮兮几个字，不由得扑哧地笑了一下。她见我笑，抡起拳头来砸我：你们男人都是木头疙瘩，不懂风情。

说句实话，我非常珍惜并尊重她对我的感觉，这是人间难得的真情，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所表现出来的，却是让她觉得自己的付出被漠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受到怠慢与侮辱。她真的有些愤怒了：早知这样，我不会约你出来，我看错了人！

我有点尴尬了，抓住她的双手用力一拉，让她冷不丁地扑入我怀里，用嘴贴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对不起。别生气，我接受你对我的感情，这个世界上，我愿意成为你最值得爱，最值得恨的人。

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一声假咳，是张叶的舅舅站在门口！他背着双手，若无其事地说：吃早饭了，两个人洗漱一下，你们不是要去向阳湖吗，那里现在搞旅游开发，说不定人多着呢，趁早去有热闹可凑。

向阳湖，就是大家平时说的向阳水库，因为处在河伯岭山上，又有小天池之称。沿路走去，到处有盛开的野花，路边飞珠溅玉白练般的流水，给人清新气爽的感觉，我很想停下来观赏，至少可以吹吹凉凉的湿风。张叶却拉着我的手，带我径直往向阳湖走，我只得顺从了她。

果然是处碧波荡漾的宽广水面，仿佛镶嵌在群峰之间的一面宝镜，清澈明静，映照着丛林与白云，连飞翔在天空中的小鸟的倒影亦清晰可见。

你以为我约你来，只是看风景吗？张叶说。

不是吗？我问。

环湖都有游人，他们或悠闲地漫步，或贪婪地欣赏周围的景色。近处是一家三口，小孩发现石崖上的野草莓，尖叫着要摘下来吃，却被父母呵斥：太高了够不着，危险！不听话下次再不带你来了。

我们坐到平展的石头上。张叶就讲起了十多年前的往事。

没考上大学，张叶觉得极其丢人，但也不想复读，她觉得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记忆力在很快地减退。就在这时候，何西林请人前来说媒，她坚决拒绝。外公却很赞成，他说何西林是个好小子，值得托付一生。

一辈子的事情，怎么能够勉强呢，自小把外公的话当圣旨的张叶，在这件事上坚决不同意，

这大概是外公没想到的，他大为光火，六十大寿那天，当着众亲戚的面居然举起手掌，虽然没有打下来，但她被外公娇宠惯了的，怎么也接受不了眼前的这一幕。

她把吃饭的碗狠狠摔在地上，边放声大哭边冲出房屋，朝着山上狂奔。众人反应过来追出门，她已经跑了大半里地了。

她发疯似的沿着山路走，耳边风声呼啸，衣服挂破了，她顾不了，荆棘灌木划破了皮肤，她也不管。众人呼唤她的声音越清晰，她跑得越快。

不知不觉就到了向阳水库边，她沿着一座山包的小路往上跑，直到没有路。坡越来越陡，她像着了魔，手脚并用往上爬，泪水汗水搅和着，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东西。突然，她一脚踏空，整个身子飞快地往下滑，幸亏有个大石头挡了一下。身子慢了下来，最后被大树阻拦才停住，但那块大石头可能本来就松动了的，它一直向下翻滚，越来越快，最后扑嗵一声掉进了向阳湖。

追赶张叶的亲人们大叫不好：小妮子跳湖了。

大家看见水面冒着泡，一圈圈波纹四散，确定了位置，纷纷跳入水中救人。

见此情景，她擦干眼泪，开始害怕了，大声呼喊：别下水了，我在这儿呀。

听到声音，几个站在岸边的妇女儿童都开始传话，水里的人只要冒出头就游上岸来。

张叶来到湖边，大家正在清点人数，有人惊叫道：她外公呢，我看见他也跳下水了。

外公是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与外婆谈恋爱成家后没再回城，曾经是城区游泳队的队员，水性非常好。即使后来到林场中学教书，在全县单位职工游泳锦标赛上还夺得过名次。可毕竟不是从前，他竟然忘了年龄，毫无犹豫地跳进湖中，这真叫人烧心。

弄清楚状况，张叶吓得面如土色，这次她真的疯了，扯开喉咙歇斯底里地哭叫道：还愣着干什么，快下去救人啊！！快下去啊！！！外公…外公…您别吓我，我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几个男人回过神来，慌忙又往水里跳。

外公被打捞上来了，浑身湿漉漉的，脸色苍白，眼晴紧闭，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张叶与几个表哥表妹都吓得嚎啕大哭。她当时并没有多想，只是发现他瘦骨嶙峋，不是印象中走路沉稳，说话中气十足的老人。

她的哭点竟然是外公太瘦了。

她想到的是外公把好吃的往她嘴里塞，就连一个烤苞米，他也总是啃她吃剩下的小籽粒。

吃饱了吗？这是外公以前问她最多的问题。

你自己要多吃呀，外公。她边哭边想。

有人在外公身上做人工复苏，她觉得那样一定很痛，应该轻些。

在她还不懂事的时候父亲在林间劳作偶遇一群野猪，与野猪搏斗中不幸身亡。母亲悲痛欲绝，从此疯疯癫癫，常跌跌撞撞往深林里跑，终于有一天掉进深谷。外婆又因母亲的事而过度哀伤，因病离世。她一直在外公身边。从心底里，她觉得外公跟死绝对不会连在一起。

准备后事吧。前来救护的林场医院医生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她这才意识到外公死了，这个死字太可怕了。

外公一动不动地躺着，无论怎么摇他，呼喊他，他都感觉不到听不到了。

说到这里，张叶泣不成声，整个身子软软的伏在我身上。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外公中秋节生日，就是昨天。

我才想起来昨天是中秋节。

后来，我跟舅舅生活。张叶说：外公走后，你是最让我挂心的人。我天天在网上找你聊天，没想到你告诉我有女朋友了，我当时绝望了，真想跟外公一起去天堂。

真没想到，我的一句玩笑给她带来这么大的冲击，以至于让她随便成了一个家，改变了她生活的轨迹。我紧紧搂着她的肩，望着阳光下碧波荡漾的向阳湖，阵阵愧疚如弥漫的水雾在内心升腾。

对不起，张叶。

她仰头望着我，泪水湿润的双眸深不见底。

我终于明白，张叶听到一个死字就那么紧张了，外公、父亲、丈夫、何西林在她心底里，都是因她而死。她怀有巨大的愧疚，或者有种错觉，那就是某种神密的力量，会将与她有关的男人一个个地带走。

你知道吗，如果这次你不陪我来，我一个人也会来这里。张叶说：外公去世十年，我像断了线的风筝。

你在省城不是好好的吗？

不好。她说：在那里，我所教的班上有个学生父母离异，他跟着父亲。一次家长会上我跟这个父亲互相认识了，当他知道我的情况之后，有事没事找我聊天，死缠烂打地追我。说句实在的，他的条件很不错，北大毕业，现在是某大型国企高管，收入颇丰。

你接受他了吗？

没有，因为我心里一直放不下一个人。

谁？

你。

张叶眼晴直直地望着我，接着说道：虽然我没有答应他，跟他没有任何瓜葛，但他的前妻发现他经常往学校跑，怀疑我在他们离婚前就勾搭上了，是破坏他们婚姻的罪魁祸首。她带着娘家人到学校大吵大闹。那个女人是个狠角色，什么刁蛮任性 、无理取闹 、专横独断都不足以形容她的泼辣，而且伶牙俐齿，弄得整个学校鸡犬不宁。估计男人无法忍受她，才抛弃她的，她却把矛头完全指向了我，我百口莫辩。最可气的男人并没有站出来替我出头，反而由于心烦心躁请了长假去国外旅游去了。

我说：他是因为求你不得。

她说：女人甚至时而找上门来，让我疲于应对，而且还要面对同事、学生和邻居们异样的目光。在大家的心目中，我仿佛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

我说：你可以不理会。

她说：我被搅得没法工作了，也请了假回家，鼓足勇气打你电话。如果你不答应，我真想跳进向阳湖，跟外公团聚算了。

说完，张叶嚎啕大哭，仿佛内心中所有的委屈与悲伤此刻全部被释放了出来。

我相信她并不是在吓唬我，生活的种种不如意把这个柔弱的女子逼到了墙角。

我抓住她的双手贴到我的胸前，深情地望着她，说：以后的日子，我陪着你，做你的挡箭牌，无论经历怎样的风雨，都不离不弃。

她止住了哭：这句话，我等得太久了。

我们相互依偎，越靠越紧，许久不再说话。感觉中，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虚的，只有两颗无限贴近的心才是真实的存在。

作者简介：唐白甫，湖南邵阳县塘田市镇三角塘老屋院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