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戏剧大学
我的戏剧大学
周永寿
周永寿（右）和省楚剧院国家一级演员李丽超演出《庵堂认母》剧照 摄影：易家镜
我自幼入梨园，没读多少书，别说大学，连小学都没正经上过。儿时念了年余私塾，在先生的教授和戒尺的威严下倒是识了些字，开蒙时的《三字经》《百家姓》之类的启蒙书籍当时能够倒背如流，至于《四书》《五经》《诸子百家》，连皮毛都没摸着，再略深奥点的就更没机会学了。
为戏而生的周永寿 摄影：易家镜
解放后读了几年官学，由于有点私塾底子，对老师所教国文的一些浅显东西自是没什么兴趣，算术学了些加减乘除，因我父母都是生意人，为今后生计计，逼我课余跟他们学了些算盘归除，直到六四年组织上把我送到湖北艺术学院进修声乐和作曲专业，我才算真正进了学堂门，可惜时间太短，只有九个月，这就是我全部的学历。
有个戏剧企子（一种自由吟唱的开场诗）是这样的：宝墨天天短，文章日日增，今朝守寒窗，来日榜登名。这是说你只耍勤学不辍，自有出头之日。我肚子中不多的墨水，都是从戏中一点点积攒而来。
周永寿在《吴汉杀妻》中饰演吴汉
刚开始学戏，师傅怎么教，我就怎么唱，师傅怎么道白我就怎么道白，根本没弄懂台词的意思，通常是照样画葫芦，表演时自己亦不知所云，当然就不能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表演的感染力就大打折扣。
后来，我不懂的词句或故典，就问师傅，但是许多的旧艺人文化不高，台词亦是口口传授，师傅也搞不清白，有时牵强附会，有时答非所问。于是我买字典，查出处，从此，字典、辞源成了我的第二师傅。除此外，我姐夫乃一饱学之士，常常指导于我。我还有挚友二三，学识颇高，也经常向他们求教。
国家一级演员张小珊剧照
戏剧中许多的企子、对联、诗词，都是戏剧名家或名票之作，如文生出场时吟哦的一首，站引曰：寒窗苦读，诗书贯斗牛。随即坐引道：对对燕雀戏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独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这些词句像一幅幅画卷展现在我的脑海，弄懂了它的意思后表演时自是人物饱满，形态感人。如劝善唱词列举一例：甘罗早发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不齐，范丹贫穷石崇富，看来只因运在时。这几句词意思是说古人发迹有早晚，寿命有长短，贫富有悬殊，各人的造化就看运在何时。在《坐囚车》一剧中我曾嗟叹：孔夫子叹的是颜回子贡，汉室刘备叹关公，楚霸王不听范增语，韩信叹的是蒯文通，我自叹满腹锦绣百无一用，到头来身处在囚车之中……吕蒙正离开寒窑时吟诗道：老天生我命般窮，穴字底下生贝弓。把字拆开，还是个”窮“，细细思来，岂不有趣！所以我的大学就在戏剧中，就在戏词中。
周永寿在古典戏开放时演出《十五贯》中的况钟 摄影：卫保群
自入梨园至今，一晃过了六十五个春秋，时至耄耋，回顾走过的历程，演出的剧目，塑造人物之多，行当之繁复，感叹颇多。记得我从娃娃生的《安安送米》唱起，唱到苍苒飘飘的《姜子牙渭水垂钓》，从唐明皇游月宫唱到光绪皇帝痛哭珍妃，从韩信唱到萧何，从俞伯牙唱到钟子期，从义士莫成替死，唱到杀妻灭子的陈世美，从忠贞爱情的梁山伯，唱到忘情负义的义责王魁，有风流才子潘必正，也有怀才不遇的小方卿，有二十四孝中的董永卖身，和闵子千孝晚母万古流芳，有多年功名不第的秀士朱买臣高中后的马前泼水，还有一朝名扬天下的王金龙三堂会审小苏三，有为富不仁的张万良七打三休郭丁香，也有为朋友义而出头的吴天寿，唱过了英武潇洒阵前招亲的薛丁山，演过了落魄时木兰寺赶斋受和尚欺辱的吕蒙正，唱过几多的风流才子，演过几多落魄书生。古装戏服美仑美奂，我穿过几多华贵的蟒靠行头，斜子箭衣，也着过讨乞的"八宝衣"。近代戏，我演过曹禺笔下名剧《雷雨》中的大少爷周萍，演过张恨水的名剧《啼笑姻缘》中的樊家树，从英雄人物郭建光、少剑波，到《红灯记》中的叛徒王连举和《江姐》中的甫志高……好人坏人，英雄叛徒，才子义士，小人负心汉，心灵的碰撞，灵魂的呐喊，我在戏剧中感悟，我在戏剧中成长，戏剧就是我的大学，戏剧包容了我的人生。
周永寿（左）与著名男旦鲍月兰（右）、著名老生李清林（中）合作《秦香莲》
我是一个站了一辈子中场的演员，我的好友都说我为戏而生，这话一点不假，我不善钻营升官发财之道，甚至机会送到手上也不知珍惜。可我不这么认为，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我对升官发财没有慨念，我唱戏之收入能夠养活我及妻儿足矣！我既然选择了这一辈子的衣食饭碗，我就要端好它！多年来剧团人因提拔升迁有之，跳槽到更好去处的亦有之，回顾我这几十年，哪怕是叫我当团长当书记，我亦是勉为其难！我没坐过一天办公室，我办公的地点永远是舞台，当然我也从没想过离开我钟爱的戏剧舞台。一生唱的戏多，经历的角色数不胜数，上到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巨商富贾，下到升斗小民，落魄弟子，乞丐花郎，各种阶级，各种文化层次的人物，我都要去体验，都要去揣摩，我根据人物的要求，在生活中去观察，去学习，然后才能驾驭，才能较好地展现人物在观众面前。
周永寿（右）与本团女主角乐道清（左）演出《桂枝写状》剧照
常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我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知道，所以我时刻勉历自己，加强学习，提高素养。我除了在戏中学，我还在戏外学，在生活中学。有一次，我演唱《绣鞋案》，在剧中饰演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八府巡案左维明。有一段在花园中分析案情时戏中这样唱：（倒板）阅案卷费思谋，愁锁眉皱！（回龙）但只见暮云尽收，月明如昼，满天的星斗，雪照冤狱，堪笑我无智少谋，枉吃这朝廷的爵禄……这是在一个小地方的小剧场演出，偏是遇到一个小人物的质询。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在戏幺锣后跑到后台找我，说:“周老师，你的唱词有一句似有不妥。”我问：“哪一句呀？”他道：“您唱的月明如昼满天星斗，可是月明如昼是不会有满天星斗的，不信你可以在月明之夜看看。”我当时心中有些狐疑，后经观察，果然是满月当天时，一个星星也难见到！我似乎想起了有个诗人的诗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真是啊！三人行必有我师,这个小孩教了我！后来我每当听到主持人，或有朋友，说了白字，我便十分难过。我这个高台教化者更是不能说白字，唱错字，否则我就不配为一个站中场的演员。
同省楚一级演员李丽超合作《庵堂认母》，谢幕剧照
赵金禾先生说，你的文化水平相当于一个大专毕业生，水易居先生说：许多大学毕业生也写不出您这样的文章。我知道他们夸我是为了鼓励我，让我高兴。我知道我所谓的学识是很有限的。这么多年来，感谢师傅，感谢字典、词源，感谢亲朋好友的帮助指导，但更多的是感谢戏剧，感谢舞台，感谢观众，我在戏剧舞台上学戏、唱戏、研究戏、增长人生的阅历和知识。
总怀有一颗童心的赵金禾先生在白兆山南天门 摄影：水易居
戏剧中有许多的纲鉴（即程式化的套词）和企子（即站引或坐引，也叫出场诗），这些都是过去的文人墨客，或著名艺人和名票所创作的，通过演绎、学习，了解它的含义。如这一段劝世词：锋钢宝剑休要磨，厨下干樵莫堆多，灶中有柴莫添火，堂前莫坐卖花婆，僧道两家莫来往，后门紧靠莫对河，若能做到几件事，家和人和万事和。这些词句，明白晓畅，通俗易懂，劝人做人锋芒少露，是非莫惹，不趋炎附势，谨慎人际交往，注意宅居风水，加强安全防范等等，受益匪浅。又如吕蒙正的砥砺嗟叹曰：头悬梁锥刺股世人难比，我难赶古苏秦文章第一；再如“为人在世休逞强，论强不过楚霸王，霸王强来乌江丧，韩信强来丧未央，昔日螳螂去捕蝉，偶遇黄雀把路拦，黄雀偏被弓弹打，打弹之人被虎餐，猛虎落在陷井内，陷井又被土来填，自古一报还一报，仇报仇来冤报冤”。这些唱词都饱含人生哲理，教人如何做人如何处世，是人生智慧之精华。又比如对仗工整的对联也别有意趣，如：前山古树抬起龙头望月，后园紫竹摆开凤尾朝天；再如：夾河两岸二渔夫双勾对钓，山神古庙一将军匹马单枪。这些对联都十分有趣，既有欣赏价值，又有学习价值。《鸟金记》一剧中，我饰演过贫穷塾师周明月，他的女弟子王桂英出嫁时无礼可送，赠她白扇一柄，题诗一首，诗曰：梅雪争春未肯降，诗人搁笔费评章，梅花逊雪三分白，雪输梅花一段香。其实是表述各有其长之意，可无才狗官却道是一首师傅与女弟子私通款曲之情书，从而造成惊天冤案。又如官员出场诗，（站引）做清官民之父母，与黎民判断冤情。（坐诗）七寸毛竹管，三分兔毫毛，犯了萧何律，王法不恕饶！如联尾唱词，（李妃冷宫唱）叹人生在世苦悠悠，恨苦悠悠几度秋，几度秋来秋月夜，月夜莫睡五更头……如此这般非常多的戏剧唱词让我学到很多，领悟很多。
安陆剧团后起之秀仰亚丽（右）、叶志明（左）演出《庵堂认母》剧照
《乔麦馍赶寿》中徐文进唱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人生历得苦中苦，方有春风得意时。我从没祈愿春风得意，但这几句戏词让我记住在这一个行当中须得砥砺前行，做出一番事业。当然，业务的精进，不单从自己的努力，更有同仁及师长的帮助和学习，我有幸多次在省市楚剧院进修，得到过戏剧名家、楚剧泰斗章炳炎、黄楚材、余少君老师的亲传亲授，与省楚国家一级演员张小珊是五十多年的挚友，我有幸得到他对我的悉心帮助和指导。还有省楚的表演艺朮家，享受国务院津贴的一级演员张巧珍女士，和国家一级演员楚剧头牌老旦兼青衣肖毅琴女士，也是我多年的好友，我同她们探讨、学习并同台合作了《百日缘》《贩马记》《乔麦馍赶寿》等戏，让我获益匪浅。还有王小东、彭青莲、李丽超这几位国家一级演员，我感谢他们对我在艺术上的帮助和指导，同时也感谢他们对我的支持和鼓励，让我一步步的坚持下来。
享受国务院津贴的楚剧表演艺术家张巧珍（左）和一级演员肖毅琴（右）剧照
我没有高学历，在提倡自学考试时，我也废寝忘食，悬梁刺股苦攻了一段时间，但由于工作忙、演出忙、琐事忙而最终放弃。我的人生读本没能在学校里课堂上，而是在我一生钟爱的舞台上，在我拜师学艺的经历上，在我生活的点点滴滴上。我没拿到高学历，我不后悔，我在戏剧舞台上也学会了很多很多，我能够担任剧团的作曲及教学，退休后我能担任老年大学的声乐老师和戏剧欣赏讲座老师，2020年我还得到孝感市文体局的教学奖金，均得益于戏剧舞台。蓦然回首，我已然经历了我丰富多彩、艰难困苦且充实快乐的艺术人生。
总在戏中的周永寿 摄影：易家镜
文玩商店
老水带货：如图。冰梅罐。清代。口径5厘米，底径7厘米，高9厘米。色泽鲜明青翠，浓淡相宜，层次分明，瓷胎细腻，作工精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