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选刊】像一件被风吹跑的旧衣服

像一件被风吹跑的旧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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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罗镇
大解
超级胖的饭店老板娘一直在笑,她的幸福,
都体现在肉上。在太行山下,一百米长的路罗镇,
正方形的人不多,倒是一些细如柳丝的女子在风中摇摆,
让人不安。两个下午,我吃了同一家饭店。
两个下午,一个是暴雨浇灭心里的烈火,
一个是烈日当头,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冒烟。
登太行
大解
每次攀登太行山我都想,长这么高有什么用。
什么山不厌高,水不厌深,扯淡。差不多就行。
 
哪天我再造一座山脉,安放在华北平原上。
再造一个我,重写神谱,加进几个小矮人。
 
哪天我跟在上帝身后,骂骂咧咧,走出这苍茫的人生。 
夏日黄昏
大解
 
夏日黄昏,纵火的大神退到云彩后面,
闷热从天空向下漫延。蒸笼太大了,而人还没有熟透,
那就继续蒸。有人在挥发汗水,有人在挥发灵魂。
 
石家庄处在太行山下,是个窝风的地方,无法散热。
不知道是哪个混蛋,把城建在这里,让我心甘情愿地,
在此受罪,一面擦汗,一面欣赏天边的火烧云。
     
北方
大解
北方有草原,天马在云中。
北方有天马,而驭手失踪了,万里之外不见其背影。
呜呼,天地如此荒远,我该何去何从。 
在时间的序列里
大解
回头望去,有无数个我,
分散在过往的每一日,排着长队走向今天。
我像一个领队,
越走越老,身后跟着同一个人。
整个上午,它一直不停
大解
推土机用下巴干活。而这个机器不是。
它的前端是一个大铁杵,乱捣蒜一般,
捣毁水泥路面。
它的工作就是破坏,制造噪音。
 
我也想干点坏事。
我想借用这个机器前端的大铁杵,对着天空,
指指点点。我想破口大骂,
说出世上的种种恶行。
飞行
大解
有一次我离开地球,在天上呆了三小时,
但我最终还是下来,落在了南方。
 
一座城市等待了几千年,不是单独为了我吧。
它洒下的细雨我得收下,它拐弯的街道通向迷宫。
 
细想想,地球也是挺好的,
在所有的星星中,它离我最近。
 
许多人在地上挖坑,钻到里面长眠。
也有人一再更换身体,在世面上闲逛。
 
不说这些了。我要在一座宾馆里住下来,
休息一会儿,然后吃饭。
 
三天以后,我还要回到天上,
云彩太散漫了,需要我管管它们。
香椿树
大解
 
香椿树不足一把粗,她稍一用力,
就把它搬弯了,摘光叶子后才肯松手。
小树弹回去,又弹回来,顺便抽了她一下。
“嘿?你还敢打我?”
她有些怨怒。
见我在一旁,她又笑了。这个老太太,
脸大,肉多,笑起来浑身都在颤动。
                         
夏日
大解
 
夏日,雨水多起来,姑娘们露出了胳膊和大腿,
死者打了个哈欠,翻身继续沉睡。
 
时间太多了,用不完的只能浪费。
我用金子换取了两道皱纹,用随便的精力创造了儿女。
 
剩下的时间我要坐在山坡上,赞美晚霞,
和退潮的人群。
 
我不止一次说过:这世界太美了。
神啊,请让我多坐一会儿,看看黑暗的魅力。
    
 
旧人
大解
昨天,石家庄旧货市场上人头攒动,
人挨人,人挤人,人擦人。
混乱的街道上,汽车夹杂其中。
我看见一个来自太行山的旧人,在售卖崖柏,
他满脸皱纹,至少也有三千岁。
他的皮肤是旧的,身体是旧的,
目光、声音、笑容、身影都是旧的。
我反复看,用放大镜看,确实是旧的。
真正的旧货啊。凭经验我可以断定,
他一定来自古村落,他一定
见过死神。
阳光从楼顶斜射下来,
照在他古铜色的脸上,使他的包浆,
更显深厚,仿佛一尊雕塑,
突然恢复了动作和体温。
他在兜售他的崖柏,而我已经在瞬间,
鉴定了他这个人。
这件东西不错,有人说。
确实是真货。又有人说。
就在我要出价之时,一股南风,
冲进了高东街,带着尘土和地上的废弃物,
挤过人群的缝隙,一把推开我,
直接带走了这个旧人。
我看见他顺着风,不费力气地向前走着,
几乎要飘起来,转瞬之间,
消失得无影无踪。 
消息
大解
越过太行山的一片孤云已经薄如蝉翼,仍在飞。
年轻十岁,我可以抱着石头,追赶它一百里。
倘若石头太大,膨胀为一座山脉,并且扎下了根子,
我反复尝试,搬不动。
这时孤云飘过去了。
有人在远方起身,从容地接住了来自天空的圣旨。
沉思
大解
 
五十年前我以为朝霞是红绸贴在天空  一看见就激动
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  因为云彩后面还有更深的天空
值得思考和关注
当孩子们跑向野地的边缘  甚至在风里飘起来
我也只是默默地望着  心里想着别的事情  想着
明年或者更远  将有怎样的消息在山后出现  不同于朝霞
却更加持久  更加缥缈  让人一遍遍沉思
                          
拉萨河
大解
拉萨河水从上游流下来  经过我身边  流向了下游
我成了必经的驿站  却不是最终的归宿
这时来自印度的一片云彩有些疲倦  从它慵懒的倒影里
我看见河水闪着灵光  仿佛接纳一位身穿白袍的圣人 
                                
 
假理
大解
 
有人送给我一个真理。我打开包裹一看,
是个假理。而且已经掉皮,露出了里面的败絮。
这时颂歌已经飘向远方,迎面而来的
是纷纷入世的人群。
没有退路了。没有时间了。我大喊一声:上帝啊!
由于用力过猛,我吐出了自己的心。
     
 
仿佛创世之初
大解
我很少倒立起来,把地球举过头顶。
现在我做了,却突然感到两脚踏空。天啊,
我竟然以虚无为支点,找到了通往上苍的捷径。
我看到颠倒的世界上,
践踏大地的人们带着原罪,徘徊又徘徊,不知所以。
而我举着地球,仿佛创世之初,为上帝搬运。
放在这里。放在那里。
到了第七日,我和上帝一起休息。 
              
 
秘密
大解
天空越来越薄,快要升到世界的外面了。
我坐在石头上,慢慢地合上书卷。心想,
再过一百年,我就能走到那里,且不必隐身。
我有这个力量,我有来自内部的支撑。
而这些藏在心里的秘密,
只有三个女神知晓,
其中最小的是女儿,最尊贵的是我年迈的母亲。 
                   
看见
大解
高速公路上摆起一溜红色警示桩,
汽车都在减速,
一个警察在指挥,另一个愤怒地指着远方。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人骑在太行山上,
似乎要逃离人间,又被乌云拦截,
在去留不定的北方。
               
 
太阳
大解
 
太阳啊,不要在天上等我,
我不配与你同行。
 
我还有两件事:生,死。
还有牧者,放养着无边的人群。
 
太阳啊,请在黑夜里等我。
我要看看你是如何从死亡中再生。 
            
百年之后——致妻
大解
百年之后 当我们退出生活
躲在匣子里 并排着 依偎着
像新婚一样躺在一起
是多么安宁
百年之后 我们的儿子和女儿
也都死了 我们的朋友和仇人
也平息了恩怨
干净的云彩下面走动着新人
一想到这些 我的心
就像春风一样温暖 轻松
一切都有了结果 我们不再担心
生活中的变故和伤害
聚散都已过去 缘分已定
百年之后我们就是灰尘
时间宽恕了我们 让我们安息
又一再地催促万物 重复我们的命运
  
侠客行
大解
 
太行山有八个缝隙,供人们出入。
我只能走一条,其余的留给他人。
在夜晚,死者和流星可以发光,
而剑客必须蒙面,隐姓埋名。
那一年,我腰挎一把水果刀,
夜闯井陉关,
看见三个黑影,把月亮推向山顶。
我吓懵了,似乎喊了一声。
也许没有喊出来。
那一夜,
群星蒸发,缩小成气泡,
远近悬崖沉默,吞下了我的回声。 
  
衣服
大解
三个胖女人在河边洗衣服
其中两个把脚浸在水里 另一个站起来
抖开衣服晾在石头上
 
水是清水 河是小河
洗衣服的是些年轻人
 
几十年前在这里洗衣服的人
已经老了 那时的水
如今不知流到了何处
 
离河边不远 几个孩子向她们跑去
唉 这些孩子
几年前还呆在肚子里
把母亲穿在身上 又厚又温暖
像穿着一件会走路的衣服
 
在此,我心已经平安
大解
 
有些山脉从天而降。而太行山
从地下升起,为了创造它,
使用了红色岩浆。
 
神的意思无法猜测,他造完山脉,
又造了一个华北平原。
 
我来的时候,平原上已经种上小麦,
有人在建造城池,有人住进墓穴,
人间啊,一派繁忙景象。
 
我迷恋这个世界,就住下了。
孩子们也来了,你看多好。
 
在太行山下,我所有的愿望,
都被上天知晓,甚至罪恶,
也得到了原谅。 
 
其实我也害怕
大解
闷雷在天上翻滚,火车吓坏了,
大叫三声后钻进了山洞。那横卧在平原边际的,
是太行山吧,它窝藏巨石,也宽容怂包和胆小鬼。
其实我也害怕。贪官,恶霸,小人,我都怕。
此刻我最怕的是,
铁轨竖起来,火车开到天上去,
身体留那里,而乘车返回的都是灵魂。
 
黎明
大解
天空刚刚升起,北方还未清晰,红日在天外,被众神推举。
其中一个推手是我的兄长,他已累死无数次,第二天再新生。
还有一个跟我重合了,北方的人们都在找他,
并不知,他在我的身体里。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体内,住着一个伟大的灵魂。
 
风中所见
大解
人们都在行走,大街上熙熙攘攘,
只有一个人蹲了下来,把脸伏在手上,
而手,伏在膝盖上。
他的身体干瘪,折叠着,
抱成了一团。
大约几分钟,他又站起来,
手扶着街边的铁栅栏,试图走,
就真的走了。在汽车喧嚣的城市,
在花枝招展的人流里,
他脚步踉跄,头发苍白而又稀疏。
他的手,粗糙,皲裂,
手指上包裹的胶布已经磨烂。
他的脸上堆满了皱纹。
他在走。
我也在走。
傍晚的风从胡同口冲出来,
不知仰仗了什么,使劲推他的后背。
他晃了一下,差点飘起来,像一件
被风吹跑的旧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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