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有一代的人材,一代有一代的风气,一代有一代的学术,一代有一代的文章。以现时为座标回顾过往,文学史在人们眼中总是呈现为峰谷的起伏、文体的代兴。元代虞集曾说:“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绝艺足称于后世者:汉之文章,唐之律诗,宋之道学。国朝之今乐府,亦开于气数音律之盛。”(孔齐《至正直记》引)到清代焦循,又说:“楚骚、汉赋、魏晋六朝五言、唐律、宋词、元曲、明人八股,都是一代之所胜。”(《易余籥录》卷十五)这种代兴论的观点,虽往往有一个崇古的前提——文体去古愈远愈卑,但毕竟承认每个时代都有值得自豪的创造,因而为不同时代的人们所乐于接受。令人沮丧的是,到清代,论者竟举不出什么可引为骄傲的文学创造!八股文倒是清代最盛,但那决不是让清人骄傲的东西,或许该说是他们无奈、怨愤甚至仇视的对象。那么,清代果真就没有值得骄傲的文学贡献了吗?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确是文学领域内足以让清人引以自豪的业绩。这么说不只基于《四库全书》在集部创立“诗文评”一类——“诗文评”作为传统图书分类学概念的确立,固然是一个醒目的象征,标志着这一类著述在清代的急剧增长,以致目录学家再不能不正视诗文评著作在文人写作中的位置。但“诗文评”本身仍是一个囿于传统价值观的保守概念,它所对应所涵盖的范围实际是诗文词评,仅为今天“文学理论”或“文学批评”概念外延的一小部分,大量的戏曲小说评论著作并未包括进来——真正促使我将文学批评推崇为有清一代之胜的,是其著作量之巨大,方法之丰富多样,涉及面之广,达到成就之高。像金圣叹、毛宗岗、张竹坡的戏曲小说批评,李渔、李调元、焦循的剧论,王士禛、叶燮、沈德潜、翁方纲的诗学,万树、凌廷堪、方成培的词律研究,最后是梁启超、王国维的文学理论,无不跻攀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的顶峰,闪耀着夺目的光彩。中国漫长的古代社会,到满清一朝已是日薄西山。在这古典艺术的夕阳时代,作家們不是没有创作伟大的作品,但总体上,我们已感受不到古代文学曾经勃发的生命力了。一种暮气伴着垂老的时代笼罩在文学的上空,凄清的残夜,惟有文学批评闪烁着冷静而睿智的光彩。其实,整个人类文学史的经验又何尝不是如此?无论什么文学体裁,都有它的生命周期,由繁荣走向零落,由旺盛步入衰老;只有理论之树常青,伴着岁月的积累,日益健壮,日渐丰硕。这一点早已为前贤所洞见,明代批评家许学夷曾说:“古今诗赋文章,代日益降,而识见议论,则代日益精。诗赋文章代日益降,人自易晓;识见议论代日益精,则人未易知也。试观六朝人论诗,多浮泛迂远,精切肯綮者十得其一。而晚唐宋元则又穿凿浅稚矣。沧浪号为卓识,而其说浑沦,至元美始为详悉。逮乎元瑞,则发窾中窍,十得其七。继元瑞而起者,合古今而一贯之,当必有在也。盖风气日衰,故代日益降,研究日深,故代日益精,亦理势之自然耳。”(《诗源辩体》卷三十五)到举世讲求学问,精益求精,学术积累最丰厚的清代,文学理论和批评以及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研究,同样也取得了最丰裕的收获。清代文学批评的成就,只从性质上描述,根本无法给人一个恰当的概念,因为它最突出的特点之一就是写作和出版量之巨大。仅以诗学为例,经我十多年的调查,不算诗选和评点类的出版物,仅严格意义的诗话已知有一千四百七十余种,即将由中华书局印行的拙稿《清诗话考》,著录见存书九968种,亡佚待访书504种。此外笔记、目录题跋、选集、评点以及诗文集中的序跋、诗作、书信、碑传和诗学专题论文,再加史书、方志中的诗人传记,无不蕴藏着大量的诗学资料。推而广之,清代各体文学的理论、批评文献之丰富可以想见。一个王朝,在二百六十七年间产生如此丰富的文学理论、批评文献,难道还不足以举为一代之胜?清代文学理论、批评的内容和形式都极为丰富。就我已阅读的四百多种清诗话来看,内容有论古今、论本朝、论专家、论体式、论郡邑、论闺秀之分;形式上有自撰、汇辑、摘句、图谱、诗咏之别。其中不乏清人开创的领域,最引人瞩目的当然是闺秀诗话和图谱两类。朱彝尊《明诗综》所附《静志居诗话》、王昶《湖海诗传》所附《蒲褐山房诗话》、郑杰《国朝全闽诗录》所附《注韩居诗话》,都为后人辑出单行,堪称清诗话的创体。而地方志中的诗话,如吴翰章《双溪杂记》三卷“多记兴山异闻,末卷录近人诗而稍加叙论,则诗话类也”,乃是地域诗学发达的反映。传统的论诗诗到清代也有新的发展,卷帙更为繁富,讨论问题也更为专门。清人笔记杂著中原有大量的诗文评内容,仅我所见,笔记以诗话为主要内容的,清初有汪琬《说铃》、伍涵芬《读书乐趣》、纳兰性德《渌水亭杂识》,清代中叶有边连宝《病余长语》、朱衣点《竹桃花馆琐语》、江浩然《丛残小语》、《溺笑闲谈》,晚清有王培荀《乡园忆旧录》、李佐贤《吾庐笔谈》、金武祥《粟香随笔》、程卓沄《识夷庵随笔》、邹弢《三借庐赘谈》等。至于论学、记事笔记中列有诗话专卷的,则有像方以智《通雅》中“诗说”、傅山《啬庐杂著》卷五“杜还余论”、王渔洋《池北偶谈》中“谈诗”、赵吉士《寄园寄所寄》中“撚须寄”、钱泳《履园丛话》中“谭诗”、梁章钜《退庵随笔》中“学诗”、孙兆溎《片玉山房笺录》中“诗话”、平步青《霞外攟屑》中“眠云舸酿说”等,赵、钱、梁、平四书的诗话也都为人辑出单行。这类著作极大地丰富了诗话的数量,其种类究竟有多少,还有待考查。书目题跋是藏书风气最浓的清代特有的文学批评文献,与选本、总集附载的诗话、评语,构成清代批评文献中极富参考价值的部分。最著名的,《四库提要》自不必说,王渔洋的书跋中有很多诗文评论,向为论者引重,后来形成一个批评的传统。在上述专书之外,清代别集卷首所载序跋和文集所存诗序,数量也是惊人的,按现存清代别集四万种(据柯遇春《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来推算,至少在十万篇以上。清代文集和尺牍集里保存的论诗书简,是比诗序更真实地反映作者诗歌观念的文献。金圣叹的诗歌理论主要见于尺牍,黄生的《诗麈》卷二是与人论诗书简的辑存,焦袁熹《答钓滩书》则是古代最全面地论述“清”这一重要概念的长篇论文,桑调元《答鲁君论诗经韵书》也是讨论《诗经》问题的专门研究。除了书信外,清人文集中还收有一些诗学专题论文,最著名的当然是翁方纲《神韵论》、《格调论》,王崧《乐山集》中的《诗说》三篇在当时也小有名气,至于干建邦《湖山堂集》中《江西诗派论》之类的论文,还有待我们去披阅发掘。这类专题论文是清代学术专门化的产物,也是清代文学批评独有的文献源。学术界从来没有忽视清代文学理论和批评的成就,从民国初丁福保就着手搜集、整理清诗话的工作。1922年日本学者铃木虎雄《支那诗论史》的问世,标志着清代文学理论和批评研究的正式发轫。此后从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青木正儿《清代文学评论史》到王镇远、邬国平《清代文学批评史》、黄霖《近代文学批评史》及众多的专题研究著作,都以不同的方式和篇幅对清代文学理论、批评的总体面貌和文论家、文论著作的具体问题作了多层次的论述,清代文学批评的大框架和基本走势已呈现在我们面前,这是应该充分肯定的业绩。不过,从这些论著中我们也看到一个共同的问题,就是涉及的批评家和文献比较少,讨论的问题和取材都很接近,结论也大同小异,以致批评史在呈现得清晰和有序的同时,也显出一种苍白和单调。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文献掌握不足可能是一个较重要的原因。郭绍虞先生曾估计“清人诗话约有三四百种”(《清诗话续编·前言》),吴宏一先生《清代诗学初探》所附“清代诗话知见录”收书346种,恰好证实了郭先生的估量。学界对清诗话数量的知识长期停留在这一水平上,被阅读和引用的清诗话大概不到三百种,其他种类的大量文论、批评文献还沉睡在图书馆或私人收藏中,等待我们去发掘。清代文论资料的进一步调查和发掘,是未来批评史研究的重要任务,也是学术进步的前提条件。这一点应该引起批评史研究者的重视,大家都来关心、发掘和整理有关文献,使罕见资料能尽快得到出版和传播。现存清诗话中,未曾刊刻的稿抄本已知有163种,罕见刊本约40种,不赶紧整理出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失传了,一百年来公私所藏文献的流失亡佚是有目共睹的。鉴于目前编辑、出版清代诗话丛刊的困难,我和张伯伟主编的《中国诗学》(人民文学出版社)计划每辑都刊载一些珍本诗话,以广流传,欢迎同行学者提供资料。以我们全部的虔诚和热忱,付以不懈的努力,古代文论的宝库会向我们敞开,中国文学理论和批评的丰富积累和多元价值,将日益清楚地呈现那曾经辉耀我们文学历史的伟大传统。
原载《光明日报》2004年2月25日,收入《学术的年轮续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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