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西方和东方的古老戏剧

西方戏剧（DRAMA）1907年从日本传入我国，后来定名为“话剧”。百多年来，已经成为我国重要的戏剧品种，深得观众的喜爱。追根寻源，她的源头就是古希腊戏剧，诞生在公元前六世纪。

西方的民主政治、哲学、美学、社会科学、文学、史诗、以致数学、物理学、建筑学、心理学……都是来自和开始于古代希腊。古希腊戏剧是非常有代表性的古希腊文化遗产，影响至今。戏剧是综合了文学、诗歌、美术、音乐、舞蹈以及哲学和民主政治思想内容的，多彩形式和视听结合的艺术品种。

大家都知道古希腊戏剧有2500多年的历史，它诞生在酒神的祭奠活动中，开创了“由演员扮演人物当着观众的面表演故事”的戏剧艺术。虽然，相当的作品描写内容是神或者英雄传说，实质是主张戏剧对人的行动的模仿，反映的是当时的社会生活和民主思想，通过事件、行动和冲突表演故事，强调悲剧对观众的“卡塔西斯”作用（观众通过看悲剧可以宣泄感情，净化思想，陶冶情操，升华精神之意）是西方戏剧的源头和代表，是它的魅力所在。

古希腊三大悲剧家（诗人）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留存的三十二部悲剧作品，喜剧家（诗人）阿里斯托芬留存的十一部喜剧作品，理论家亚理斯多德留存的《讲学》和《修辞学》，这些作品至今让我们受用无限，会对加深我们对戏剧的认识，更明白戏剧的功能和作用——“卡塔西斯”。

《俄狄浦斯王》（1986首版，而后又排了三版）

1986年，中央戏剧学院在中国舞台上首次正式公演了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引起了戏剧界和广大观众的震撼和兴趣，开始只演五场，后来不得不加至25场。并于当年，以“中国戏剧演出团”名誉，赴希腊参加了在德尔菲举办的“第二届国际古希腊戏剧节”演出，轰动了西方戏剧界，引起巨大的国际反响。希腊、美国、德国和法国的新闻和电视台不断发表文论和专题报导我们演出的盛况。希腊文化部长在研讨会上发言说：“我们应该派留学生到中国去，学习他们是如何表现古希腊悲剧的”。法国最有名的评论家彼得里奇在报刊发文中说：“只有像具有古老文明的中国，才能如此深刻地解释和认知古希腊悲剧的深意”，美国报纸曾用整版发表访谈和评论，德国电视台也发布了对中国戏剧演出团的专访......在戏剧节的研讨会上，我作了专题报告，引起各国代表的兴趣，表示了对两个文明古国的戏剧对话所取得的成果赞赏不已。出国访问归来又在北京进行了加演，我本人也由此进入了这古老的戏剧圣地，不断探索和寻求，先后导演了16部作品，其中悲剧14部，喜剧2部。其中绝大部分剧目先后回戏剧的故乡，发源地希腊、欧洲和拉丁美洲许多国和港台地区演出超过二十次，有的剧目在国外演出达250多场，受到了国内外观众的热烈欢迎和充分肯定。有些剧目三十多年来，不断在轮换演出中，有的已达19轮。

三十多年来在古希腊戏剧的学习中，更加深了对它的价值的认知和了解，古希腊戏剧的内涵、艺术成就、对人生和人性的揭示、戏剧行动和冲突的组织、戏剧美学的简洁，庄严和肃穆的风格、用最经济的手法表现最丰富的内容、艺术处理的分寸把握，多一分不可，少一分不足，要做到恰到好处、最古老的戏剧包含了最丰富的内涵、有写实，也有写意，虚实相结合、人物性格的多侧面、作品的哲学思想，哲理深度、对2500年后的今天依然具有深深的启示作用.......

我们中国的戏曲艺术也属于人类三大古老戏剧之一，虽然历史只有1000多年，但也形成了自己的艺术特色和规律，在世界戏剧之林也是独树一格的宝贵珍品，代表了东方的戏剧。

探索东西方戏剧的融合，对话，相互借鉴，发展当下的戏剧艺术，已成为时代的潮流，戏剧人共同关心的话题。

首先是美学价值上的融合，戏曲艺术的美学是虚拟、象征和写意，表演有行当和程式的要求。古希腊戏剧是简洁、庄严和肃穆具有震撼之力。它们之间有同有异，我们要求同存异。

在我导演的话剧剧目中，我特别注意以我们戏曲的美学和技法，和古希腊戏剧的相互借鉴和吸收。在表现俄狄浦斯王证实自己就是弑父凶手后，悲痛无比，无法忍受时，我采用中国戏曲的“抢背”（后硬摔）的身段，倒摔在阶梯上，对表现此刻的人物心态是最有力的手法，引起观众强烈反响。在他自责自惩，挖瞎双眼时，我采用了演员不下场，在观众面前进行的非常规的手段，最后用黑纱蒙眼的写意手法。在希腊首次演出后，希腊的艺术家专门要来学习这种表演方式。在《安提戈涅》一剧中，我增加了中国戏曲中的鬼戏形式，让所有死去的人物以鬼魂出现，人鬼同台，生死之变，加深了观众对悲剧的感受，有了共同的哲思。在所有的剧目的导演构思和处理上，我保留了古希腊戏剧的歌队形式，只是根据剧目的不同采用了不同的样式。

《安提戈涅》（1988首版，而后又排演了两版）

在希腊艺术家的建议之下，我从1989年开始，探索用中国戏曲直接演绎古希腊悲剧，先后导演了《美狄亚》《忒拜城》（根据《七雄攻忒拜》和《安提戈涅》（改编，编剧郭启宏）、《城邦恩仇》（根据《俄瑞斯忒斯三联剧》〈阿伽门农〉、〈奠酒人〉、〈复仇神〉改编，编剧郭启宏）。三部戏曲，其中前两部是采用河北梆子，后一部是评剧形式。三个剧目确确实实探索了东西方戏剧的融合。我的指导思想是保留各自的特色，以古希腊悲剧的内容为核心，采用中国戏曲的艺术形式，二者要融合而不能是贴合。要将两个差异极大的戏剧艺术相互借鉴、吸收和交融，要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咖啡加牛奶”一样，必须合谐统一。最终要让中国观众看到是“改良的戏曲”，外国观众看到“典型的中国戏曲”，又不失各自的特色。我们克服了许多困难，经过戏曲艺术家们的齐心努力，最终完成了我们的预想，成为了东西方戏剧融合的佳作，受到国内外戏剧界和观众的认可和称赞。

《美狄亚》

至今已过三十年，仍然需要我们继续探索，追求更加完美，解决其中的不足。三部戏都是中国戏曲的演出形式，但要做到“一戏一格”，我们采取了三种不同的手段。《美》剧采用的是纯“传统剧”的方式，《忒》剧采用的是“新编历史剧”方式，《城》剧是“外国服装和生活”，“评剧”的音乐和表演方式。三部戏的探索很有意义，也取得了初步的结果，三十年来这些剧目仍然活跃在今天的戏曲舞台上，被观众接受。仅今年就有三个剧目轮演。有的已成为剧团的保留剧目。

《忒拜城》

《城邦恩仇》

回顾创作，我以为深化和拓展主题是最重要的。

古希腊戏剧的发展与古希腊的民主运，民主精神密不可分，在古希腊戏剧中充满了古代的哲学、政治和民主精神的内容。这也是二千多年来，古希腊戏剧强大生命力之所在。它深遂的思想内容，鲜明的主题思想，尖锐的矛盾冲突，巧妙的戏剧结构，生动的人物形象，古朴简洁的艺术风格形成了对观众强烈地震撼力，同时，也为导演的二度创造提供了丰富的空间。其中，展现古希腊民主精神和思想是深化拓展主题最重要的一环，也是古代戏剧在今天演出的首要意义。古代希腊戏剧的主题非常突出和清晰，同时它的主题又是多义的。因其结合古希腊哲学的原始朴素，所以在后期延展的释义上可以更加丰富多元，我们不仅需要强调和深化主题，更重要的是拓展其多义的主题，为当代的观众服务。

“强调和冲淡”是导演首先要面临的选择。“强调”是突出，强化某个主题立意，“冲淡”是淡化，弱化原剧作中的某种主题倾向。在《俄狄浦斯王》的导演处理中，我强调了“制法者犯法的自责与自惩”，冲淡了剧本中命运和乱伦主题；在《安提戈涅》中，我强调了克瑞翁作为王权的专横，暴政是造成悲剧的根本原因，批判克瑞翁是一个“被权力扭曲的人性，当他的人性恢复之时，悲剧已经造成了”。同时也有对安提戈涅的人性尊严的歌颂；在《美狄亚》中，我冲淡了“喜新厌旧”这种爱情背叛的世俗主题，强调了“为了权欲可以出卖一切”，批判了伊阿宋的权力至上论的背信弃义和出卖灵魂，歌颂了美狄亚对爱情的坚贞与纯粹。在《特洛亚妇女》中，我渲染了战争对人们的伤害，强调“反对战争，要求和平”。在喜剧《地母节妇女》中，我强调男女平等的主题，“男人离不开女人，女人离不开男人，男女同等重要。就像汉语中的'好’字，是由女人的女字和男子的子字组成的一样”。通过导演对主题的“强调”和“冲淡”性选择，使古希腊戏剧具有了时代的属性和时代的关怀，在今天的舞台上仍然具有强烈的演出现实意义。

《特洛亚妇女》（1990年首演）

《地母节妇女》（2007年首演）

古希腊悲剧和喜剧中所表现的主题，随着时间的变迁，仍然有待于我们不断地开掘、拓展。戏剧中所反映出的古希腊民主精神是它不朽的生命力。因此，“深化和拓展主题”，“强调和冲淡相关的主题”是导演古希腊戏剧必然遇到的问题。是我们对古希腊戏剧的深入认知和把握不可缺失的环节，也是今天上演古希腊戏剧，为当代观众，极有现实意义的工作。其次，将剧中靠听觉展现的内容，尽力通过视觉手段处理。为了让中国观众接受和理解，可以加序幕或作删节，修改加工。台词语言的诗化处理，保持一定的古悲剧的仪式感和歌队的传统特色......

两个东西方文明古国，流传下来的戏剧艺术都是人类的宝贵财富，两种戏剧的对话，也就是文明的对话，有相通之处，也各有特点，相互碰撞、吸收、借鉴，交流、融合是时代的要求，跨文化戏剧交流是个新的课题，对我国的戏剧发展很有必要，从中可以开阔我们的视野。

《晚餐》（2010年首演）

《鸟》（2018年首演及二、三轮）

虽然我在这个课题上经历了三十多年，对于两个古老戏剧认知只不过是冰山一角。我将继续探索，更把希望寄托在年轻的戏剧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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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锦鳞：原中央戏剧学院副院长、导演系主任，博士生导师，著名导演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