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风起2》连载29
夜读元曲
接下来的几天，丁刚强白天除了做这样那样的检查和打点滴以外，要季晓春别必要陪着，自己一个人在病房里读起元曲来。
在大学的时候，他受自己的恩师、中文系主任刘教授的影响，对元曲有偏爱，研读过许多古人曲作。到了新闻文化厅以后，由于工作的缘故，也要翻阅和校正一些古词曲，兴之所至，还不时抄下几首记在卡片里。他现在依然像当年读大学时那样，保留着诵读古曲的习惯，常常摇头晃脑、一篇篇读着上千年前古人留下来的曲调。
几天下来，丁刚强读读书，唱唱曲，散散步，前一段的烦恼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觉得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丁刚强从来就有读书记卡片、写读书笔记的习惯，读到自己喜爱的片段或是词句，还有随想和感言，随手记在卡片上。现在人们都用电脑记事、作文，他也没有放弃做卡片的习惯，口袋里总要揣着易晓叠空白的卡片，找不到卡片时，就随手抓一张纸片，即刻记在纸上，回到房间里再转摘到卡片上。这样的卡片积累，就是丁刚强写文章做报告的资料库，在他的办公室书柜里码起了好几层。他以前对胡秘书交代过，整理卡片时秘书的一项日常工作。季秘书接任后，因为他是研究生出身，很快就适应了首长的工作习惯。
一日读到开心处，丁刚强拿出几张卡片，随手写了一段笔记，取名为“夜读元曲”。第一句便是：
夜来一时兴起，读了几首元曲小令，读来感慨很多。
其中有两首是大家元曲张养浩的《山坡羊》，其一为《潼关怀古》。
接下来，他把《潼关怀古》抄了下来：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抄一首不够，他又写道下一行字：张养浩的另外一首同曲牌作品，是很有名的《骊山怀古》，于是抄下了《骊山怀古》：
骊山四顾，阿房一炬，当时奢侈今何处?
只见草萧疏，水萦纡，至今遗恨迷烟树，列国周齐秦汉楚。
赢，都变了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
写到这里，丁刚强笔锋一转，写下两行：以上两曲均是小令，咏叹的却是秦汉时代兴亡大事，真可谓以小见大。
还有一曲，是无名氏的《醉太平》，他又抄了下来：
堂堂大元，奸佞当权。
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
官方滥，刑法重，黎民怨。
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
贼做官，官做贼，混愚贤，哀哉可怜。
抄完了，丁刚强开始大发议论了，称这一曲看似说的是大元,其实说的是历朝历代国家兴旺大事。
他觉得写着点感受还不够，于是发出一大段议论来：
浩瀚的中国文学史，诗词歌赋汗牛充栋，流于后世的篇章比比皆是。但自古以来，文人认定的正途是诗。所谓词曲，是茶余饭后的消遣。自晚唐以来，新词出现，至宋代达到巅峰，也有过豪放、婉约等派，然词还是不如正途，虽有怒发冲冠，主流还是风花雪月，佐以美妙音乐，盛行于歌楼酒肆。至于元曲，更是市井文化发展的结果，与杂剧一同流光溢彩。
我读元曲，觉得与正途的诗无异。无论散曲还是小令，皆有“重大题材”，可入正途的作品并不鲜见。借古讽今，借古鉴今，以曲言志，同样是元曲作者通常做法，并非隔江犹唱后庭花。元曲作者在云淡风清的歌舞声里，大有忧国忧民的情怀。
诗云，诗言志。我说，诗也言史。读诗如读史，以史为鉴，古今兴亡多少事，留得后世做警钟。上述三曲的后一首，名曰“醉太平”。此一曲，妙就妙在醉字。醉意之下，官贼之间的故事，几句话说得淋漓精致，正所谓酒醉心里明。秦汉，元明之后，历朝历代，更替轮回，何其相似！轮回之道，谁能躲避得了！朝代变更，不过轮回而已，兴亡大事，与普通百姓又有何相干？
写诗做赋填词唱曲，小桥流水也罢，大江东去也罢，无论风格题材，真实，最有生命力，是为主流。
写完上面的话，丁刚强意犹未尽，把上面的几首小令又重复吟诵了几遍，才慢慢合上书本，并细心地把才写下的几张卡片夹在书页中间。
他伸手摸摸那本《元曲三百首》，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病房靠窗口的书桌抽屉里。
父子间的对话
丁刚强每个白天都读元曲，打打太极，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是一周了。
到了下午，小强小两口过来陪爸爸，好让季秘书回家去休息半天。任萍从上海回来以后，还有一些与美国公司的业务联系，一般晚餐时送点可口的饭菜过来，晚上就不回家去了。
十四病室的省级干部的病房，是一个单独的院落，与职级低点的干部病房分割开来。每个病房外面有个小客厅，与大宾馆的套间有点类似。病房是休息和治疗的地方，小客厅用来接待来访的客人，夜间杂可以搭个行军床，作为秘书或是家属陪人的休息处。这种病房，和住在家里没有多少差别，小院里面有专门的小灶食堂和小卖部，需要吃点什么，事先告诉一下护理人员，很快就可以送过来。
小强带来了妈妈亲手做的墨鱼炖肉汤，这是丁刚强最喜欢吃的一道菜，有营养有鲜味且不油腻。一边就着老面馒头喝汤，丁刚强说，这是神仙一样的感受。
小晴看着爸爸把汤喝完，立马去卫生间将装汤来的保温桶洗干净。丁刚强连忙制止，说，你把这罐子放在一边吧，等下会有护理人员来洗的。
小晴回过头来说，我们在美国习惯了做家务，这算不了什么。在那边可没有什么服务人员，自己的事情得自己做。爸爸，你和小强说说话吧，他最近心情不太好，你开导开导他。
丁刚强望着小强说，这么点儿事，就受不了哦？
小强苦笑道，好端端的一个事儿，可惜搞砸了。
丁刚强开导儿子说，这不叫搞砸吧，其实呀，这就是你的一次人生经历而已。大道理说，失败是成功之母，我记得英文里也有几乎一样的表述。我看呀，世界上只有一种失败，那就是被失败击垮。每个人都要经历失败，很多失败早一天到来，人才能早一天强大。不怕失败，坚持不懈，是走向成功的唯一途径。真正的强者，是那些经历各种失败，但是从没被失败击垮的人。
小强耐着性子听着爸爸的话，趁着爸爸喘气的当头，赶紧说：“爸爸你怎么和我说话，也和你作报告一样的风格？”
丁刚强停住了话茬，反问道：“看来你想通了。”
小强笑着对爸爸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丁刚强点点头。
小强有板有眼地说了一个故事。
有人问和尚：佛家的人忌荤，你一个人在房间会不会吃肉？
和尚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问他：“您是开车来的吗？”
那人回答是的。
和尚说，“开车要系安全带，这是常识吧。请问您是为自己系，还是为警察系？我想大家不会是装个样子，系给警察看，或是担心被划款吧。如果是为自己系，无论有没有警察，你都会系。”
那人恍然大悟：“喔，我明白了！”
小强说完这个故事，面对着父亲说：“我听过这个故事后，最大感受是，自己的事情，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无论失败还是成功，都是我人生的一种经历。”
丁刚强看了儿子一眼，心里顿时觉得踏实多了，便说，你们成熟多了。
小晴洗完保温桶，坐在小强身边，认真地对爸爸说，只要我们经历过了，就是一种财富。
小强接着对爸爸说，好多事情，爸爸你是不了解的。我们在美国吃过的苦头，远比你们想象的多得多。在国内，人家以为我们是干部子弟，沾了费被不少光，到了那一边，谁知道你是什么出身？没有谁会罩着你，那里有优越感哦，啥事都得自己来。我们受过的气，经历过的欺负，太多了。小晴在大街上就被黑人抢过好几次，我还他们干过仗，但打不赢人家。
小晴补充着说，我们还算运气好，有吴长征叔叔时时提醒和照顾，别人可没有这样的福气哦。美国人可不认你是什么出身，富家子弟也罢，官家子弟也罢，都得靠自己奋斗。
丁刚强听孩子们说了一大通，才缓缓地说：“你们回国来。有吃苦和失败的思想准备，那就好。看来我的担忧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