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钟之死
作者
刘洋风
宝玉第一次接触死亡,大概是13回听闻可卿之死。
“如今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戮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
反应不能谓不大,甲戌侧批说:“宝玉早已看定可继家务事者可卿也,今闻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为玉一叹!”这评的应该是较早时期的旧稿,在那个版本中宝玉年龄较大,对于家族事务自有筹划。
现在版本中的可卿之死因为删改,已经不能窥其全貌。
可卿九月病重,中间又夹着贾瑞因调戏凤姐被捉弄,贾瑞不上一年,添上了“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等症状。腊尽春回时,贾瑞过世。这年冬底,林如海病重,接黛玉回扬州。这样算起来,可卿早就已经平安度过了张友士所说的可望全愈的春分了。
因此她的死亡才让阖府上下人人纳罕,宝玉也突然受此刺激。
不过,可卿的死亡过程虽不清楚,但死亡意识却很清晰。
可卿对凤姐笑言“任凭神仙也罢,治得病治不得命”时即已预示了她必然死亡的宿命。就像托尔斯泰笔下的伊凡·伊里奇在求医的过程中发觉,“这不是阑尾或肾的问题,而是生和死的问题。”
可卿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并不是某一具体的病症,而是必然到来的死亡。对死亡的觉悟让她未雨绸缪,才会有离世前给熙凤的托梦。
只是世人悲喜并不相通,何况生死。可卿临终前的告诫并未产生实际作用。
秦钟与姐姐不同,对于死亡,他全无准备。
他是父亲老年之子,精心娇养,体质较弱,“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偷期绻缱,未免失于调养,回来时便咳嗽伤风,懒进饮食”。说起来也就是亚健康,调理调理,应该并无大碍。
智能儿私逃进城是秦钟死亡的导火索。
秦钟与智能儿,俏公子与小尼姑今天看起来不过是少年情热偷尝禁果。当年却是伤风败俗,秦钟之父气急,逐出智能,痛揍秦钟。
智能儿身处水月庵,处境堪忧。智能的师傅净虚出入于高门权贵之家,从她用激将法让熙凤为了几千银子断送了张金哥和守备公子的性命来看,她管理的水月庵自然也不是清净之地。
智能将秦钟视为救自己出牢坑的倚靠,秦钟对智能儿如何?无论他有没有真心筹划过他们的未来,至少当时的他并无能力安置智能儿。智能儿找上门来,残酷凸显了这一事实。
秦父的愤怒和随后的痛打固然让秦钟痛苦,但更惨痛的是年迈的秦父不久就被气死了。
秦母早逝,长姐可卿也已西去,就连对他寄予厚望的秦父也一命归天。彼时的秦家仅剩秦钟这一心怀愧疚的弱质少年。
他被悔恨痛苦吞噬,甚至来不及意识到死亡的临近。魂魄被鬼判带走时,他“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又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再三央求。
及至宝玉来访,秦钟赦免还魂,秦钟却并不曾提及这些家务银钱流离情人等牵挂之事。只叹了一句“怎么不肯早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
这段死后还魂让他一霎成长,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和人生的短暂。
那些家务银钱,固然不必说;然而对于智能儿的下落,他也并未托付给宝玉。也许知道宝玉“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的处境。
他最后留下一句:“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
这是他对从前娇养岁月里不以功名为念的反思,也是惨痛现实面前的成长蜕变。可惜这番临终之言,听起来不过是庸庸碌碌的沽名钓誉。庚辰眉批:“观者至此,必料秦钟另有异样奇语,然却只以此二语为嘱。试思若不如此为嘱,不但不近人情,亦且太露穿凿。读此则知全是悔迟之恨。”
正如经历贾府衰败的宝玉重新想起父兄教诲时的愧悔,秦钟鼓励宝玉荣耀显达也不过因着自己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罢了。
然而,秦钟的万千领悟听在宝玉耳中,悲痛固然有之,震撼却未必。别人过的桥代替不了自己脚下的路,成长也是一个不能代替的过程。
更何况纵使立志功名也未必做得了命运的主人。
这大概便是秦钟之病死与元春封贵妃省亲几乎是同时发生的原因吧。
贾府上下雀跃欢呼,喜气洋洋,便是熙凤也早将可卿的告诫抛却脑后,秦钟在默默地走向人生终点。
死亡终究是一件孤独的事情,恰如成长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