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黄克:《潼关怀古》赏析
张养浩〔中吕·山坡羊〕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 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张养浩是有元一代的名臣,《山坡羊·潼关怀古》又是元人散曲的名篇,其中最为动人心弦之处又显然在最后两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意即改朝换代,或兴或衰,或成或败,平民百姓都一样是受 苦者。这一深刻的命题,在距张养浩六百年后的鲁迅先生笔下有了更为 精湛的概括:过去的历史,对百姓来说,只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的颠来倒去而已(《灯下漫笔·一》)。 不过,在张养浩之前,封建士大夫虽也不乏悲天悯人之作,却似乎还不 曾有如张养浩那样直朴明快地表述过这一命题。一个封建官僚如此关心 民生疾苦,是真是假,确实是耐人寻味的。
张养浩(1269—1329),字希孟,号云庄,济南人。起于学正小吏, 历任堂邑县(今山东聊城西北)尹,监察御史,直至礼部尚书、参议中 书省事。为县令时曾著《牧民忠告》,为御史时曾著《风宪忠告》,为 中书时又著《庙堂忠告》,合成一书,是为《三事忠告》,今存。《四 库全书总目》评该书曰:“其言皆切实尽理而不涉于迂阔,盖养浩留心 实政,举所阅历者著之,非讲学家务为高论,可坐而言而不可起而行者 也。”足见,在那个时代,养浩堪称勤于政事的循吏。当然,因其直言 敢谏,数忤人君,也为当国者所不容。因此他决计退隐,避身远祸,终于 52 岁那年,借口父亲年迈而弃官归养。“辞却凤凰池,跳出醯鸡瓮”(小令〔庆东原〕),他是心存余悸地离开那虎狼窝的。故尔,尽管后 来朝廷屡次征召,皆坚辞不赴,就如他在小令〔西番经〕中所述:“屈 指归来后,山中八九年,七见征书下日边。”只是到了 60 岁那年,一场 空前的天灾人祸强烈地震撼了他,才使他一反初衷。据《元史》本传记 载,文宗天历二年(1329),“关中大旱,饥民相食,特拜(养浩)陕 西行台中丞。既闻命,即散其家之所有与乡里贫乏者,登车就道,遇饿 者则赈之,死者则葬之。┅┅到官四月,未尝家居,止宿公署,夜则祷 于天,昼则出赈饥民,终日无少怠。每一念至,即抚膺痛哭,遂得疾不 起,卒年六十。关中之人,哀之如失父母。”一个封建官吏,一隐八九 年,朝廷多次召为吏部尚书、太子詹事丞兼经筵说书,皆力辞不受,其 绝意仕途、罢却名利之志是何等的坚决!然而,一闻赈济灾民,不顾年 事已高,毅然应命,散其家财,尽其心力,“爱民如子”之情又是何等 的真诚呵!
① 李开先:《词谑·词套》,见《中国古曲戏曲论著集成》第 3 册。
这样一种弥足珍贵的情愫,还可以通过下面这段小事得到佐证。史 载,张养浩此次命驾西秦,“道经华山,祷雨于岳祠,泣拜不能起,天 忽阴翳,一雨二日。”这件事在他的散曲集《云庄休居自适小乐府》中 恰有记述:“亲登华岳悲哀雨,自舍资财拯救民。”(〔喜春来〕)另 有一首《得胜令·四月一日喜雨》,也可以肯定是为此事而发:“万象 欲焦枯,一雨足沾濡。天地回生意,风云起壮图。农夫,舞破蓑衣绿; 和余,欢喜的无是处。”这种在久旱逢甘霖时产生的发自内心的欢笑, 绝不是什么粉饰升平的“与民同乐”,适以表明他对灾情的感同身受, 他与灾民的情感相通。试看他在另一篇题名《一枝花·咏喜雨》散套的
〔尾声〕中,竟至笑逐颜开,抒发起奇丽的想象来:“青天多谢相扶助,赤子从今罢叹吁。只愿的三日霖霪不停住,便下(得)当街上似五湖, 都渰了九衢,犹自洗不尽从前受过的苦!”由此可见,百万饥民离乡背 井的苦难生活给他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山坡羊·潼关怀古》一曲 所发出的“百姓苦”的哀叹,无疑正是这种同情百姓遭际的情感的凝炼 与升华。
在《云庄乐府》中,以〔山坡羊〕曲牌写下的怀古之作共七题九首,它们是《骊山怀古》(二首)、《沔池怀古》(二首)、《北邙山怀古》、《洛阳怀古》、《未央怀古》以及《咸阳怀古》。鉴于张养浩归隐前为 官只局限在山东和大都(北京)两地,从未西行过,所以完全可以断定: 这九首怀古小令乃是他应召从隐居的济南出发,经河南而至任所的纪程 实感录。在这一组曲中,固不乏对壮丽山河的赞美,但更多的还是吊古 伤今。面对前代宫殿的荒废,他感叹着争名夺利的虚妄——这和他决计 归隐的政治态度是相一致的;面对流民的深重苦难,他愤愤于历代君主 的竞相豪奢,不顾百姓的死活——这又是和他出自社会基层因而同情人 民的思想倾向相一致的。如此两方面的内容,经纬交织在一起,构成了 这七题九首怀古组曲——自然也包括《潼关怀古》在内——的主色调。
“峰峦如聚”,潼关地处秦岭高地,西近华山,南接商岭,犹丛山 环抱,《太平寰宇记》便这样描述它:“自函谷(关在今河南灵宝县东 北)至于潼关,高出云表,幽谷秘邃,深林茂木,白日成昏。”(卷二 十九《关西道·华州·华阴县》)不过,因为潼关筑城于山腰,所以作 者对群山的感受不是什么高耸入云,而是“平起平坐”似的从四面八方来聚凑。“波涛如怒”,波涛,指黄河,潼关的北面当黄河之曲,流势 湍急。据说,“潼关本名冲关,河水自龙门(即今山西河津县西北的禹 门口)冲击至华山,故以名之。”(引文同前)所以,作者居高临下以 当之,其浊浪翻滚、如怒如吼之状,固足以惊心动魄。值得注意的是“聚”、 “怒”这两个拟人化词语的选用,使自然界的山河都呈现了一种特定的 聚集力量和愤怒情绪。而这种力量和情绪又充斥于“山河表里潼关路” 上,从而铺染了潼关内外一派天怒人怨的氛围。当然,所谓的“天怒人 怨”,并非说作者在做什么暴力的鼓吹,或预见到什么“天下大乱”的 气候。但是,作者身为奉命赈济灾民的行政长官,面对通往潼关的一路 上饥民相食、流民千里的惨状,既然不能无动于衷,那末,目之所见, 心之所感,一旦诉诸笔端,那足令山河变色的受灾情况和足使鬼神生忧 的灾民情绪,就不能不影响到他的运思,以至于对词语的斟酌,对比喻 的择选。自然界的山河都变成了在这种特定情绪支配下的审美对象;同 样在这特定情绪支配下,自然界的山河也与人间世的氛围和谐统一了起 来。这种难民群中所反映出来的天怒人怨的氛围所引起的情绪的共鸣、 心灵的震憾,已化作作者的潜意识,因而在喻事状物时自然而然地附着 以“天怒人怨”的色彩。这种艺术表现的潜意识,甚至不妨说,是并不 完全听命于作者的主观意识的。
如果不是饱含了悲天悯人的思虑,如果不是感受了天怒人怨的民情,那末,作者也就不会在对山河做了如此拟人化的描画之后,笔锋一 转,去“望西都”,去“意踌躇”,并进而推出“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的艺术形象来的。换句话说,是在望了“西都”,看到昔日的万间宫阙 “都做了土”之后,他踌躇了,陷入了深沉的思考,随之而感受到山之 “聚”、河之“怒”的。潼关乃长安(即西都)的门户,从潼关到长安 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在这条浸透了将士和百姓鲜血的路上,历代的胜 利者们又大兴土木,竞相修筑起自己的安乐窝,从阿房宫到华清宫,挥 霍了多少民脂民膏!同样在这条路上,如今,残酷的征战行列不见了(那 是因为元朝实现了版图的统一),大兴土木的行列不见了(那是因为京 城的转移),只剩下那光秃秃的变做了废墟的宫殿遗址,以及那连绵不 断的向关内逃荒的流民的行列。或战时或平时,或天灾或人祸,百姓几 曾有过片时的安宁?因而作者情动乎内,发乎外,呼出不平之声:“兴, 百姓苦;亡,百姓苦!”
明明是在潼关怀古,却把视野扩展到潼关通往西都的路上,这固然是因为受了难民走向的吸引,他们从关中地区逃荒,经长安,向潼关方 向滚滚而来。由关上看着络绎不绝的难民群,因一眼望不到头而“望西 都”,是很自然的视点转移。不过,作者并没有正面去写难民,而是写 所见的“都做了土”的“宫阙万间”;意即不去写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百 姓,而是写建筑在百姓苦难的基础上的统治者的奢侈。这其中是饱含了 作者对现实的针砭的。
元代皇室的滥施赏赐,挥霍无度,置国库空虚而不顾,这在历代王 朝中是出了名的。对此,张养浩心怀不满。《元史》本传就记载了这样 一段公案。英宗即位时(1321 年),曾想于上元节于宫内张灯制鳌山。养 浩此时已受命参议中书省事,遂上疏左丞相,请其代为廷谏,而左丞相 也就照奏了:“┅┅今灯山之构,臣以为所玩者少,所系者大;所乐者浅,所患者深。伏愿以重俭虑远为法,以喜奢乐近为戒。”这就是一代 名文《谏灯山疏》。后来因为苏天爵所辑《元文类》未收此文,叶盛在《水东日记》还大加讽刺呢。但在当时,却招来英宗的勃然大怒,只是 为了表示他的大度才转怒为喜,并悻悻地说:“非张希孟不敢言!”从 中不难看出,张养浩在疏中对皇室豪奢危害的揭露是有着远见卓识的, 而以此直言进谏在群臣中也是名闻于上的。不过,经此一事,张养浩也 深知伴君如伴虎之危,因而不再唯喏称臣。如今,当着八年后重理政事 时,面对的依然是这一情况,他的老认识、新感触也就油然而生了。据《元史·文宗本纪》载,“陕西自泰定二年(1325)至是岁(即天历二年,1329)不雨,大饥,民相食。”干旱竟长达五年之久,这是多么严重的 灾情!随即记载了“陕西告饥,赈以钞五万锭”的“龙恩”。但是,与 此同时,皇室的挥霍又是多少呢?请看同一月中本纪所记:“赐鲁国大 长公主钞二万锭营第宅”(这是一月的事,五月,“复赐鲁国大长公主 钞二万锭以构居第”)。据中书省臣报告,仅皇室豢养的鹰、鹘、狮、 豹之食即一万三千八百锭。又据中政院臣报告:仅皇后一人日用所需即 钞十万锭。统治者的挥霍无度,由此可见一斑;置黎民百姓死活于不顾, 由此亦可见一斑。这些,曾身居要路津的张养浩是不会不知道的。值得 注意的是史中随后这样一条记载:“陕西大饥,行省乞粮三十万石,钞 三十万锭。”可以认定,这个告急的奏折即出自身任赈济灾民的陕西行 台中丞要职的养浩之手。然而得到的答复又是什么呢?“诏赐钞十四万 锭”而已,对于更为急需的粮食一项则理也不理。朝廷如此不体恤灾情 的严重、灾民的死活,张养浩的愤懑该是意料之中的。可是作为封建官 吏又无可奈何。于是愤懑化作对百姓遭际的更深厚的同情,克尽职守, 全身心地投入赈济灾民的公务中,以致忧劳成疾,瘁然而逝。他的去世, 是由于朝廷的苛刻,使他无力完成赈灾的使命。从这一意义上说来,他 受到了朝廷的迫压,从而反映了朝廷的腐败。他的去世,也是由于灾情 的严重,由于朝廷的不体恤民情,使他只能独力支撑救黎民于水火的局 面。从这一意义上说来,他又是为百姓鞠躬尽瘁,反映了他爱民如子的 情怀。文如其人。《山坡羊·潼关怀古》一曲所包含的丰富内涵,正是 张养浩作为一代名臣的心迹的艺术再现。
(选自袁行霈主编:《历代名篇赏析集成》, 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1988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