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 屌丝医生的八月语录

屌丝医生的八月语录

刘瑜/文

医师节那天夜里十点半，我发了个朋友圈以资纪念，内容如下：

“今日份的快乐：

    1.喝到杨枝甘露。虽然自己凑钱买的，但确实甜。

    2.肥皂和香皂里先后露出一块钱钢镚。如果它上面写着：凭此硬币可到某某处拿走一个亿，那就更好了。当然，没有也挺好，毕竟两块钱也是惊喜。

     3.九十五岁的老太太顺利出院了，而且精气神倍儿足。她来住院之前，亲人们已经跟她做了告别，做好了再也见不到她的准备。

    为了生活中的小确幸，再坚持一下吧。”

我沉浸在自我感动里，直到看见朋友把我朋友圈截图，发在她朋友圈里，配文“屌丝医生的开心事”，瞬间就绷不住笑场了。

是呀，祝福的蛋糕、鲜花满天飞，公家的，私家的，而我，自己掏钱买个奶茶瞅着肥皂里夹着一块钱钢镚像抽中百万大奖般昭告天下，不是屌丝是什么？好歹没有瞅着人家吃蛋糕我心如静水从容不迫地抠脚丫子，已经充分体现我接受多年理科教育的成果了。

突然觉得我太爱“屌丝”这个词了，诙谐地刻薄，客气地鄙视，笑语盈盈地定位。既不让人产生很强的伤害感，又让人无可辩驳地接受归类，真是个成熟周到的词语！

有位老师，在老家照料阿尔茨海默病老娘亲，老太太跌了一跤后卧床不起，已来日无多。第二天，老师看到我的朋友圈后就给我打电话，问了一些问题，之后给我发过来他与母亲两手相握的照片。其实我明白，那是两代人的依依惜别，是儿子对母亲残余生命深情的挽留。但我还是回了几个字：手有点水肿，应该是低蛋白。

在明明只要煽情就好的场合还要这么一板一眼讲科学，我想我妥妥地就是屌丝本丝了。

其实，在朋友发这个圈之前，我从不认为“屌丝”这个词会跟我有什么关系。典型的“屌丝”，集自卑、辛酸、自嘲、恶搞于一身。我应该没有很自卑，没有很辛酸，也没必要自嘲恶搞自己，我还养得起孩子老人，没有为三餐发愁，没有被房贷车贷追得薅光头发，我怎么会是那个群体里的人。

所以我特意上网查了一下“屌丝”到底是一个什么群体。结果也很有意思，屌丝起源于尘埃，却慢慢发达，甚至从表面符合屌丝定义的人，到和屌丝属性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在争相认领这一名号。就比如以前若不小心撞到人会被骂“眼瞎”，现在若是有一个很明确的目标就在眼前，却费了半天劲才看到，就很失望地叹气：刚才我眼瞎了。大概，自己定义与被别人定义，至少在心胸上就不是一个重量级。

“屌丝”最显著的特征是穷。十几年前，我好不容易在医院家属院里租到一室一厅房子。夏天的夜晚尤其难熬，房子南北走向像一根香肠，为了隐私我还要拦腰把“香肠”卡住。家里仅有一台我毕业时买的小台扇，给外屋的公婆用，孩子跟我睡里屋。孩子火力大不耐热，晚上热得直哭，睡不踏实，我就拿着一个硬纸板一直给他扇，扇到后半夜气温凉下来。

现在想想，怎么就没想到再买一个风扇呢？当然，其实我应该想，那时为什么不装个空调呢？或者，起码去买一把蒲扇代替硬纸板吧。也许只能用“贫穷限制了想象力”去解释。那时的我，应该更符合“屌丝”的条件吧？可那时我傲气得很，而且满心的斗志，既没有觉得贫穷让我多辛苦，也没觉得生活让我多悲惨。接下去很多年，我还是没有用空调，养大了孩子，考出了各种证各种学位。

奋斗二十年，人生要进入下半场，觉得最艰难的日子应该过去了，再热的夏天也有了吹空调的底气，父母孩子在凉快的屋里，欢乐自如，我就觉得没有白忙活。我属不属于“屌丝”呢？人至中年没有实现财政自由、时间自由、职业自由……，实在也跟“屌丝”没什么两样。至于得到厂家广撒网种下的一颗钢镚就像中了大奖，喝到一杯奶茶就快乐地想要飞起，听一听午夜的雨声就觉得惬意……那就更是原地回旋360度无死角的屌丝了。

人有时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就会变成自己一直瞧不上的人，殊不知自己一直也都不是多精致脱俗的人。就比如某个扫大街的看不上某个收破烂的，都是劳动群众，都凭本事吃饭，都不过平平凡凡，谁比谁高、谁比谁低呢。如此分析下来，我就是一不折不扣的屌丝。但我倒是从来没自嘲过，从来没有因为看到别人晒的幸福就让羡慕的眼泪从嘴角流出来，我不太习惯羡慕别人，可能因为我一直对自身的定位不够清晰，或者，因为我的人生信条一直都是：有问题？好，干掉它。

承认自己的平凡与力所不及，承认生活中没那么多成功与奇迹，其实是一个进步，这样才能真正去思考，未来和意外不知道哪个会先到，我究竟该怎么过接下去的人生。

除了我自己，我的朋友们应该对我是一介屌丝这事早就心知肚明，但他们在我危难之时永远站在我身边，接住我不让我坠地，这是一个屌丝医生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