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我与言慧珠的交往(下)
往返京沪
不久,慧珠从上海归来。她在上海特意为我打了一个戒指,银托上镶一长方形的黑石板,上面嵌着金字(这是我的名字“衡玑”的英文缩写“H.C”)。她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一点心意,你留作纪念吧!”我当即把戒指戴在手上,对她表示谢意。她在家住了半月又去上海拍《逃婚》的外景。从此她经常往返于京沪之间,约有半年时间,她每次临行前一大早便去买一小铁桶豆汁和白马蹄烧饼、焦圈各十几个,带上飞机,到达上海后立刻送到梅先生家,这是梅先生最喜欢吃的食品,可见她对梅先生的孝心,有时她还买些北京土特产,送给梅夫人和葆玖等人。她拍罢《逃婚》回到北京,由于手头富裕了,就托我帮她买一所住房,她准备自立门户。后经人介绍买到京剧演员华世香在校场二条的一幢两层小楼,我代她办了手续,又找人整修了房子,之后她便迁入这里居住。
误入歧途
1941年冬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寇为了维护在华东、华北的统治,一面继续推行强化治安,一面制造舆论反对英美,一些文化汉奸便抬出100年前英国发动鸦片战争、林则徐“虎门销烟”的故事,改编成电影剧本《万世流芳》。剧中有“满映”明星李香兰扮演一卖糖女贩,唱“卖糖歌”,劝人戒烟。影片在各地上映,日伪当局以此来煽动中国人民对英美的仇视,其实这种贼喊捉贼的伎俩早为中国人民看透。1942年夏秋之际,北京伪华北宣传联盟(以汉奸管翼贤为首的日伪宣传机构)派记者王传鲁(系国民党地工人员)找慧珠,让慧珠以话剧形式在北京演出。慧珠认为剧本主题思想是歌颂林则徐、邓廷桢、关天培等,用人民的力量,对英国侵略者进行英勇顽强的抵抗,于是决定开排,她通过电影界的朋友,邀请蔡冰白执导,并请以演“陈查礼”享誉全国的老明星徐莘园扮演邓廷桢,由言少朋扮演林则徐,言小朋扮演关天培,她扮演卖糖女,其他角色邀请当时在京的话剧演员分别扮演,我帮她负责办理业务事宜,经过近周的排练,在新新大戏院(即现在西长安街首都电影院)演出。她还独出心裁,唱卖糖歌时,她从台上走到台下,沿着观众席走道,在剧场里绕场一周向观众卖糖,一时颇受观众欢迎,连演十余场均告客满。
言慧珠之话剧《万世流芳》
1942年底,京剧舞台开始出现一股以女演员为主上演《纺棉花》、《大劈棺》一类色情庸俗、低级趣味戏的歪风。很多剧团为了迎合当时一些欣赏水平低下的观众,不得不排演些神怪荒诞剧目,有的把老戏或个人私房戏,改头换面,增添些庸俗低级的噱头,或脱离剧情任意设计奇特的服装样式和布景,力图以色情诱人,既欺骗观众,更破坏京剧传统,造成极坏影响。
慧珠为了和其他演员竞争,不得不随波逐流。为了出奇制胜花样翻新,她排什么《八十八扯》、《戏迷小姐》,单纯以穿着时装在台上机械地模仿四大名旦和她父亲在《二进宫》里与众不同的唱词如“渔”、“樵”、“耕”、“读”和“四季花”等,在表演上出些洋相来换取观众的欢心。尤其她不顾对梅先生的影响,竟把梅先生的本戏《邓霞姑》里“装疯”一场的原有唱段,改为二黄小调,闹得乌烟瘴气。我曾多次直言相劝,她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娇,我不趁现在正年轻捞点钱,等到人老珠黄,想捞也捞不成了。况且现在这个社会环境人家都这么干,我不这么干就吃不上饭,剧团的同人们也吃不上饭,难道咱们就等死吗?”她的这番话,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社会对演员的逼迫和毒害,我也只好听之任之。
她折腾了将近半年,当时北京各报纷纷指名道姓地公开批评她(特别是《三六九画刊》),说把梅兰芳的《邓霞姑》改成了华子元的《戏迷传》,纯系胡闹,这样做是自己把一向专门演梅派戏,而且很受观众称道的身价,贬得一文不值,只顾赚钱,不顾个人声誉前途,实在是得不偿失,自取失败……在各方面舆论的指责下,慧珠感到这段路走错了,再走下去会前功尽弃,于是她在次年(1944年)春节坦诚向各界承认过去的错误,保证今后决不再这样干,她恢复上演梅派戏和传统老戏,并且与开明、华乐、吉祥中和等戏院商妥:正月初一到十五,除日场在开明演出外,夜场在其它剧场轮流演出。从初一至初五,营业成绩颇佳,连卖了几个满堂。但从初六开始,日场上座率猛降,不得不停演,只演夜场,但上座仍不如过去。慧珠更感过去错误,追悔莫及。为了挽回颓势,只好演唱乃父的拿手本戏《上天台》,她通场反串老生,果然连续五天客满。她还渐扭转观众对她的看法,恢复元气,继续演出梅派本戏。日本投降后,她在新新又演出了《西施复国》(即《西施》本改头换面)。不久她去上海,以后一直在上海定居。
言慧珠之《天女散花》
回京义演
解放后1950年春夏之交,慧珠来北京探亲。当时北京市政府李公侠副秘书长想组织一个民营公助的京剧团,我便向他建议,可否把言慧珠留下组织剧团?他说:“先组织两场演出,请市领导看看再研究。”我便在回访她时提出,她很痛快地答应下来。后来李公侠在永茂公司宴请她,出席宴会的有当时北京市委书记赵凡,北京市文艺处副处长张梦庚、王松声,北京市人民艺术剧院副院长金紫光、文艺处剧管科长李仲英等同志和我。当时商定请慧珠为北京市戏曲、曲艺讲习班义演两场,她很爽快地说:“为同业的兄弟姐妹的讲习班义演,这是我应尽的义务。”几位领导听了都很高兴。她提出演梅派代表戏之一的《凤还巢》,演出地点在长安大戏院,前场由杨宝森演《击鼓骂曹》。
首场演出那天,彭真、罗瑞卿、刘仁等领导同志都到场观看,慧珠特别卖力气,很好地唱出梅派唱腔所独具的那种清脆、甘甜、圆润的韵味,恰当地抒发了人物情感,获得观众不断的掌声。演出结束后李公侠、赵凡、张梦庚、王松声、金紫光等均到后台向慧珠表示祝贺。两场演出结束,金紫光向李公侠反映,焦菊隐先生(当时北京市人民艺术剧院副院长)认为慧珠嗓子宽亮甜润,扮相雍容华贵,气质潇洒大方,他打算请李公侠通过永茂公司在香港的业务关系把马连良请回来与言慧珠合作,他亲自为他俩执笔编写一出《唐明皇与杨贵妃》的京剧剧本,由马、言分饰唐明皇与杨贵妃。李公侠同志考虑此事并非容易,未予照办。
慧珠返沪前,李公侠在西郊公园设宴送行,并请焦菊隐先生出席,席间焦先生亲自为准备请回马连良先生与她合演《唐明皇与杨贵妃》事向慧珠交换意见,慧珠认为焦先生设想很好,但表示多年与马先生失掉联系,不知马先生在港情况,难以实现,焦先生便不再谈了。
张梦庚、李仲英想请慧珠在5月1日民主戏院开幕时再演出一场,慧珠以上海正等她回去拍摄影片《影迷传》不能在京耽搁太久为由,婉言谢绝了。
结束语
自慧珠离京返沪后,除她来京演出时我们彼此互访外,平时很少联系。最后一次相见,是她和俞振飞先生出国演《墙头马上》归国途经北京时,她来我家看我,此后再未相会,但我始终关注她艺术事业的进展,我知道她自与梅先生接触后,20多年始终追随梅先生,刻苦学习,得到梅先生的亲自指点,并和梅先生夫妇相处感情颇深,因而在继承梅派表演艺术上有着较深的造诣。我知道她和俞振飞先生在一起,在昆曲唱、做和修养方面,获得其中真谛。我更知道程师准备于1958年初,带领我国一个阵容强大的艺术团去法国参加国际戏剧节,慧珠被选入该团,并得到程师亲授《百花赠剑》。这正实现了程师在青龙桥初次见到她时表示的“你要学什么,我可以把唱腔、气口都教给你,但你一定要用你的嗓子去唱……”的诺言(遗憾的是程师不幸病逝,未能成行),我也知道她遵循程师初见到她时的教导:“不要死学墨守成规,要勇于探索、创新……”把梅派大型历史歌舞剧四本《太真外传》浓缩为两本,并按梅派路子,设计了服装、场景、唱腔、身段、舞蹈……把学到的老一辈的表演艺术,结合自身的天赋条件,创作出自己独有的新的表演艺术,我由衷地为她所取得的艺术成就而庆幸。
言慧珠、姜妙香、王少亭之《太真外传》
我虽然再没有亲眼目睹她在舞台上的表演,但我从电影里看到她陪着梅先生、俞振飞先生合拍的《游园惊梦》和她与俞振飞合拍的《墙头马上》,从中使我感到她的表演艺术确实成熟,有了较深的造诣。正像许姬传先生撰写的《梅门弟子言慧珠》一文中所说的:“慧珠的表演艺术已从绚烂走向平淡,内心刻画有显著提高……”
写到这里,我心潮难平,似有许多话要说。慧珠你没有辜负梅先生对你的培育,你没有辜负众多亲友对你的厚望!你虽被“四人帮”夺去了生命,但你的艺术成就,你为祖国的京剧事业所做的贡献,并没有被“四人帮”夺走,你在舞台上的艺术形象,将永远刻印在广大观众的心中,你的声音将会长久萦绕于广大观众的耳际。慧珠老友,你如泉下有知,当会含笑安息的!
(下)
【完】
转自(《北京文史资料》第51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