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最好的读者

读书就如穿衣吃饭，同样的食材，会吃者能做出种种花样来，不会吃者就只能是日复一日的单调重复；面对琳琅满目的服装，具审美眼光者自能穿出自己的风格来，相反者则彰显自身之不足。读书亦然，会读者从书中汲取思想养分，来丰富自己；不会读者便像那消化不良者，读再多的书，依然思想贫瘠。

资禀差的读者，往往被作者牵着鼻子走，成为作者笔下的俘虏，他匍匐于作者脚下，视其为主人，甚或为神，如此读者，亦可悲矣。如此读书，不如不读。不读，尚不失其本性之质朴与自然也。

优秀的读者，是独立于作者的人，他与作者能够平等地对话与交流。陶渊明的“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是也。

意大利著名记者奥丽娅娜·法拉奇之所以伟大，便在于她无论采访多么了不起的人，位高权重之人，她都能保持人格之独立，与被采访者平起平坐，无论被采访者是美国国务卿基辛格，北越将军武元甲，还是印度总理英迪拉·甘地，西德总理勃兰特，抑或柬埔寨的西哈努克国王，约旦的侯赛因国王，她都把其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待。

她眼中的基辛格是这样的：

“我发现他毫无诱人之处：粗壮的矮个子，顶着一个羝羊般的大脑袋。我还发现他并不从容自如，并不那么自信。在跟对手打交道前，他需要一些时间作临场准备，需要凭借他的权势来壮胆子，其结果是表现得极不礼貌。这是怯懦者的经常表现：色厉内荏。”（《风云人物采访录》）

侯赛因国 王是这样的：

“安乐椅很大，这使他只有1.59米的身材显得很矮小……他肩膀宽阔，两臂肌肉发达，双腿粗壮结实，简直像一头时刻在寻找交配机会的好斗的小公牛——要是一时忘记了他的面貌，你很自然地会用这个比喻来形容他。这头小公牛有一股不可抵挡的力量，它永不屈服……”（同前）

而她对英迪拉·甘地则赞颂有加：

“请好好看一看那些掌握着世界命运的领 导人，他们当中除了两三个人之外，都是些毫无光彩的平庸之辈。相比之下，英迪拉·甘地却是一匹战无不胜的骏马……”（同前）

然就是这样一位不去谄媚所采访之权贵的记者，却赢得了被采访者的尊重与广大读者之喜爱，可见，这些掌握着世界命运的被采访者，也喜欢能够平等地与自己对话的人，因为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写出真实的自己。

读者亦然。真正优秀的作家，一定视那些能够平等与自己对话的读者为知音，而鄙视那些膜拜自己的人为无物，这样的人，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优秀的作品，是靠同样优秀的读者来领会与传承的。谄媚者的唾液只会毁灭一部伟大的作品!

优秀的读者，其胃口不是一般的好。西哲培根言，“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使人善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历史、诗歌、数学、科学、伦理学、逻辑学、修辞学，如许多东西，又哪里是一个肠胃差的人所能够承受的了的？

至于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言，“我决心只读死囚犯写的书，或者读以某种方式拿生命冒险的人写的书”，因为“在我们的时代，著书立说已经变得十分的无聊，人们写出来的东西，他们根本没有真正思考过，更不必说亲身经历了”（《克尔凯郭尔日记选》）。如此厉害的消化能力，更非一般人所能望其项背的了。

而真正优秀的读者，除了在人格上与作者平起平坐，胃口旺盛之外，他就还能够将阅读过的文字消化吸收，来增进自己的肌体，强健自己的体魄，进而至于，在前辈哲学思想的基础上，创造出自己的产品来，从而为后辈再提供思想的养分是也。美国著名史学大师雅克·巴尔赞称“帕斯卡（尔）是蒙田最好的读者”：

在《思想录》中，经常有蒙田思想的反映，在帕斯卡尔对习俗、法律和社会生活的评论中，我们不时地看到他这位导师的影子；作为弟子的帕斯卡对《随笔集》中的内容进行了重申、改进或反驳。

有时帕斯卡似乎是在与蒙田进行面对面的辩论。

但其他时候，他把导师的话变成了格言，如：“企图成为天使的人最后变成了野兽。”又如：“比利牛斯山这一面的真理到另一面却成了谬误。”这些都是一些经过典型的帕斯卡方式压缩过的“蒙田那山岳般伟大深邃的思想”（《从黎明到衰落：西方文化生活五百年》第一部分）。

与作者平起平坐地进行交流，对作者的思想进行消化吸收，变成自己的思想，这样的读者，不是最好的读者又是什么呢？

当然，有好的读者，必有坏的读者，而最差的读者，莫如将前哲的话当作圣旨，不敢越雷池一步，比如（清）钱大昕“理之所在，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世无孔子，谁能定是非之真？”（《弈喻》）

对于这样的言论，只能用培根的话来反驳了，他认为：

古人不应该再被看作权威，因为我们所拥有的知识已经超越了他们。我们才是老练、睿智，而他们是年幼无知的。此外，权威一文不值。判断某件事正确与否，以先哲的是非为标准，这种想法毫无道理，应该看它是否属实，是否经过观察的检验。新工具就是指这种检验。要仔细观察，准确记录观察结果，在摒除神话和诗意的色彩以及预定观念影响的前提下把事实归纳为一般性的规则（【美】雅克·巴尔赞《从黎明到衰落：西方文明五百年》之第一部分）。

正因如此，培根才成为培根，钱大昕才成为钱大昕。成为前者，还是后者，任由你选。

二O一九年十二月七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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