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仙台读鲁迅【第二话】·藤野先生和幻灯大事件
书接上文
藤野先生的出场
从佐藤屋南行两分钟就到了东北大学片平校区正门,大学前身是鲁迅留学的仙台医专,成立于1901年,是当时日本仅有的五个医学专科学校之一。适逢周末,雪后的校园空旷冷清,主路两旁高大的雪松掩映着现代化的教学楼,环境很是优雅。路边的案内图上清楚标明了“鲁迅阶梯教室”的位置,位于主教学楼围成的天井中间。
今日的日本东北大学正门。
阶梯教室内是三列木质长条桌凳,从前到后十排呈扇形阶梯分布,鲁迅当年经常就坐的第三排第二列桌上放着个手写的指示牌,坐在上面,百年时光如白驹过隙,不禁感慨良多。恍惚间一个黑瘦的先生匆匆走上讲台,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叠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
河蚌绘·在仙台任教时期的藤野严九郎人设,据真实史料还原。
藤野严九郎是福岛县芦原町人,出生于1874年,家中世代行医,以中医为主,从小学习汉文。1892年藤野进入爱知医专,1896年毕业,第二年获得行医资格证明,1901年受聘于仙台医专教授解剖学理论。担任鲁迅老师那一年,藤野三十岁,刚刚升任为教授,年薪480元,是同等教授里最低的。据鲁迅回忆,藤野先生讲话抑扬顿挫,咬文嚼字,以致学生们都很不习惯。比如上来他就讲:“解剖分腑之事乃初入医专之门须臾不可离开者”,俨然一位日本“孔乙己”,这可能与他小时候读了太多汉文古书有关,难怪学生们老拿他取笑。
鲁迅上课的阶梯教室。这是一栋白色的木板房建筑,学校重修后同一时期的建筑都已拆除,这间木质教室被平移到天井中,成为校园中唯一保存下来的遗迹。
在讲述解剖学历史时,藤野拿了很多中文线装书给同学们看,强调中国在翻译西方医术方面并不比日本晚。1869年,清政府就成立了专门翻译馆,隶属于江南制造局,其间先后翻译西方科技类书籍180余种,日本曾专门到中国购买译本回国转译。“他接着便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书,便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他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并不比中国早。”(《藤野先生》)但可惜的是中国的儒家文化根深蒂固,西学并没有因此流传开来,倒是邻国日本虽起步较晚,但没有包袱,反倒迅速跨入世界先进行列,鲁迅由此感到,中国过于深厚的传统是牵制文化更新的巨大阻力。
成绩单里的秘密
藤野先生当时住在仙台空堀町,家里只有一位夫人,按薪水来说,应该是很富裕的。但藤野生活上的节俭与不修边幅却出了名,以至于坐车时都被误当做扒手。“这藤野先生,据说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领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车里的客人大家小心些。”(《藤野先生》)当时学校大部分教授都是坐人力车上下班,只有藤野每天走着,虽然没多远,但当时仙台还是土路,遇到下雨就满街泥泞,需要跳着走。
30岁时的藤野严九郎,拍摄于仙台医专时期,他赠送鲁迅的就是这张照片。
相比生活上的马马虎虎,藤野在课业上却是严谨刻板,对学生要求的相当严格,毫不顾忌对方感受。藤野喜欢让同学在黑板生写试题,经常把成绩不好的同学问得张口结舌,上解剖课时,他一到上课点就把门锁了,迟到的关在外面。当时的仙台医专,还没有统一的标准课本,上课的内容只能通过笔记记下来,这份笔记日后就会成为行医的重要参考资料,如果记录不准确就会相当危险,这是藤野每周都要为鲁迅批改讲义的原因。
课堂笔记是鲁迅的杀手锏,他的美术功底十分深厚,从小就喜欢描《山海经》里的人物。这是鲁迅1898年在江南水师学堂就读时手抄的课堂笔记——《水学入门》,图文全用毛笔抄录,比当时的印刷本还精致。
1899年,鲁迅在南京矿务铁路学堂读书时手抄的课堂笔记。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还我,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一回。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藤野先生》)
1904年,鲁迅在仙台医专时期的解剖学笔记,上面的红字为藤野先生的批改,如今笔记原件保存在北京鲁迅故居博物馆,为国家一级文物。
鲁迅留学期间的很多资料如今都完好保存在东北大学的鲁迅纪念展室当中,包括“清国公使馆关于周树人入学仙台医专的照会”、“鲁迅入学志愿书”、“鲁迅退学通知书”、与日本同学的多张合影、藤野先生添改的笔记、藤野先生工作的照片等等。在保留下来的第一学年成绩单上,周树人名列丙等,在142人中排名68,算是中游水平。“同学一百余人之中,我在中间,不过是没有落第。”(《藤野先生》)
鲁迅班级一年级期末成绩单,保留在日本东北大学史料馆,鲁迅在年级142名学生中,排名68,属于中等偏上。
仔细分析这份成绩单,会发现几处有意思的地方。首先成绩单里没有体操成绩,因为当时正值日俄战争,体育老师被运到前线去了。鲁迅的最高分为伦理学,授课的三好爱吉老师是个汉学迷,十分热心弘扬儒学。这年三好先生组织成立了“仙台孔子会”,号召班上同学加入。鲁迅生平最厌恶儒家传统,没想到跑到日本竟被要求参加“孔子同好会”,虽然现在我们不知道他是否参加了这个组织,但三好老师依然给予了这个中国学生最大肯定。鲁迅在他厌恶的儒学上,被热心的老师给了最高分,而他最花心血的解剖学,却得了唯一的不及格,可谓世事难料。
据资料记载,当年仙台医专的142名学生中,成功升学的103名,而留级人数多达39人,年级上下哀鸿一片,鲁迅以七科平均分65.5成功晋级。藤野教的解剖学是这次考试的重灾区,有超过三分之一的人不及格,于是留级的学生采取了惯用手段,说藤野出的题太难,给的分太低,故意跟学生过不去。之后有人编造谣言,污蔑一贯具有亲华人设的藤野先生在给鲁迅批改讲义中间漏题。
日本漫画中的鲁迅与藤野先生,鲁迅画成了很萌的样子。
这时班长铃木逸太郎站了出来,他认为这是一伙儿留级生出于对藤野的不满而编造出来的谣言,鲁迅属于躺枪的。而且鲁迅的解剖学成绩是59.3,藤野先生连零点几分的及格关照都没给,谣言可以不攻自破。“我便将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一同去诘责干事托辞检查的无礼,并且要求他们将检查的结果,发表出来。终于这流言消灭了。”(《藤野先生》)
我国传统小人书中的藤野先生。
在同学们的帮助下,造谣者最终以道歉留级的方式收场。风波虽平,但同学对中国的蔑视给鲁迅的心灵造成了阴影,使他本来平静的求学生活开始发生转变。“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疑惑。”(《藤野先生》)
幻灯大事件
纪念馆的另一件展品是一百年前促使鲁迅弃医从文的幻灯片,观看这组幻灯片是鲁迅人生的转折点,让他产生了强烈的民族危机意识,这在此前是没有的。“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河蚌绘·鲁迅上课时的阶梯教室,如今还保留着当年原貌,鲁迅当年经常坐的座位也被标记出来。教室后面有幻灯放映机,改变鲁迅人生的幻灯片事件就发生在这里。
时事幻灯片每张有明信片大小,上面画着彩色的日俄战争场面,四周的黑色边缘上写有编号,原本一套20张,现存15张及德国产放映幻灯机一部。画片大都是日军在战场耀武扬威的画面,而鲁迅提到枪毙中国人的那张却已不知去向,怀疑是在二战前后被销毁了。
日俄战争时期,日军留下的屠杀中国人的照片。众多研究者认为,鲁迅提到的时事幻灯片是由这幅照片制成,由此激发了鲁迅弃医从文之路。
1906年对于日本是一个特殊年份,此前的日俄战争中,日本获胜,双方签订了《普特茅斯合约》。然而这次日本的胜利却是惨胜,一方面连年战争使国内经济接近崩溃,另一方面英、美、德、法等国家不希望日本在东亚一家独大而有意拉偏架,日本在谈判中没能获得期望的赔偿金。消息传回国内,此前被虚假战争宣传蛊惑的国民产生了强烈不满,认为战争的投入与产出不成正比,继而发生了大面积市民暴动。1906年,出征军人陆续回国,而国内又赶上了百年不遇的大歉收,宫城县的粮食收成仅为正常年景的12.4%,一时间国内民族主义开始抬头,排外情绪蔓延,社会上各种脑残青年层出不穷。这就是幻灯事件发生前后的背景。
阶梯教室播放幻灯片的场景,教室后面那个机器就是德国进口的幻灯播放器。
如果说无中生有的泄题事件打破了鲁迅学医救国的迷梦,这次幻灯片事件则让他不能再沉默下去了。“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呐喊自序》)
日本东北大学校园里的鲁迅塑像,这尊是鲁迅的标准像,鲁迅离校时大约25岁,刚刚明确了人生目标。
在国内时候,我曾探访过多地的鲁迅遗迹,像北京的鲁迅博物馆、上海鲁迅故居,绍兴的百草园和三味书屋。其间关于鲁迅的资料不可谓不全,有的还定期举办越剧展演,周围参观的人流也是摩肩接踵,俨然成为了一处处热闹景点。而在仙台这个下雪的午后,则让我更加真切的体味到了一个异乡学子的内心,他的孤独与自伤以及彷徨之后的决绝。在仙台的鲁迅是隐忍而沉默的,似乎一直都是个可有可无的边缘人物,受了欺负也只能跑到老师和班长那里告状。在仙台时他一直是沉默寡言的周树人,而离开仙台时他已经是思想觉醒、目标明确的鲁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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