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父的心大过天

在这个世上,我们和最亲的人可能并不是沟通了解最多的。有很多人,他们有丰富的情感世界,在不同的人面前可能展现不同的侧面,对至亲,却静水流深,只是无言。父母与子女间,谁也不能说一定彼此了解了全部。甚至我们对父母的认知大体还经历了“依恋——崇拜——讨厌——看不起——心疼——敬佩”这样一个起伏过程。所以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你不老到一定程度,也就不能深刻认识你的父母亲,也就不能更深刻地认识你自己。

在对待其他的人和事上,我可能并不了解父亲——说明我还不够老,但对我这唯一的女儿,我感到他实在是心大,大到没有边儿。

我小学毕业考试成绩还不错。那次考试题目刁钻,数学出了一道初二几何题,但是我不费吹灰之力也可能是借助神力竟然做对了,最终成绩超过市里重点中学录取线十几分,然而由于是在铁路子弟小学考的,市里普通中学拒收,更别说重点中学了。父亲骑着大破自行车驮着我来到离我们家最近的普通中学——最近的中学也有十里地,对校长说:“我女儿错不了,如果不考第一,我立马就把她领回去!”我当时听了,只觉得自己一下子矮了下去,心想:我要是考不了第一可咋办呀?爸你脸皮真厚,真能吹牛!

校长可能被父亲的气势震住了,竟然破例收下了我。谢天谢地,父亲没有白吹牛,第一次考试,我果然考了第一名。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父亲是对我太有信心,还是他要用这个办法逼迫我努力上进。

其实我自小就生得丑陋愚笨,四岁了只会数三个数儿。邻居们都叫我小丑丫儿,我爷还断言我长大了臭到家,肯定找不到婆家。所有人都不介意当着父母和我的面肯定我出生的失败,他们仿佛人生预言家,口舌是他们的利器,一方面伤得我体无完肤,一方面训练了我的伶牙利齿。刚刚长全了牙的我,回敬起他们来非常之不客气。唉,想到这些我真心疼父母,他们怎么会有我这么个女儿呢?然而父亲心大,说我好看,夸我聪明,看上去一点不像是敷衍。

父亲脾气极其暴躁,乱花钱要骂,见人不打招呼要骂,失手打了东西要骂,笨手笨脚做不好事要骂,如果再不听,就要拳脚相加。但在最该骂我时反而不怒不骂,也许在他人眼中很有些不靠谱儿。

高中时我迷上写作,上课时看小说,偶尔还会逃学去书店看书。父亲居然不反对!他居然认为我考不上大学还可以当作家。我们这个小城的新华书店里书不多,他把能买到的世界名著全买回来,还借书给我看。这世上只有两个人坚信我会成为作家,这两个人中还不包括我。

是父亲和母亲,认为他们的女儿有这个潜能。而且当我在报刊上发表了一些文字之后,父亲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已经成为了作家,实现了梦想。其实我早已知晓平庸者那惨烈的人生真相,知道自己手里并没有握着上帝恩赐的天赋好牌,不愿意和他们分享那微不足道不能充饥的所得。父亲心中却一直充满了无敌自信,同时还把这份自信反射给我,于无形中减轻了我所背负的重量,让我慢慢对自己的丑陋愚笨没那么在意了。

我恋爱时,男友家境不好,又在外县,所有人都不看好,呈现给父母这样一个结果,我硬着头皮等着挨父亲的骂,并做好了和他大战的准备。没想到,父亲一见了我男友就满心欢喜,变得比我还笃定。直到结婚,父亲和母亲又出钱又出力帮我们建起小家,女儿和儿子一视同仁,连我们的新房都是他和母亲亲手粉刷的,也从没说过我先生一个“不”字。

二十多年过去了,父亲和我先生互为知己,遇到大事小情,总是越过我同我先生商量。我先生也会投其所好,不送金不送银,专送书报给父亲。父亲见了书报就眉开眼笑,好像那是他们之间的暗号,别人都不懂他们的抵掌一笑。难得他和女儿看人眼光一致,不同流俗。现在我很是得意,以父亲那大得没边儿的心而言,一定也是得意的吧?

父亲有时稍稍流露出在教育子女方面的得意,我就会怼他:“女儿养得这么失败,有啥可说的呢?”父亲老了,脾气慢慢温和了,只会对我的不敬报以孩子似的无辜微笑。是的,不知从何时起,他从一头暴躁威严的大狮子变成了一只慈祥温暖的老山羊。许多从前会让他暴跳如雷的事,现在都不能激怒他了。但如果我偶尔不知晓一件时事,老山羊仍然会流露出狮子的余威:“不看书不看报不学习可不行,不关心时事政治可绝对不行!”在父亲的原则里,活着单只为了吃喝享乐可不行。为父的心,不只装着儿女柴米,更装着家国山河。如今我已人到中年,父亲的鞭策却从未懈怠,想不进步都难。

父亲出生于一九四零年代,自小饱受贫穷之苦,他是他们村第一批考上中学的。上中学有补助,但有人向老师举报,说我父亲家老母猪下崽儿了,他还有条新棉裤藏起来了,不应当得国家补助。学校取消了父亲的补助,父亲绝望地哭了。天还没大冷,新棉裤一直放在席子下,是他根本舍不得穿,宁愿冻着。家里虽然有猪崽儿,可是有十个弟妹要吃饭,根本交不起学费,因此就不能念书了。

我爷听说了,步行一百里地,走烂了一双鞋,跟学校求情,最后学校给了一半补助,父亲才得以读完中学。后来他猜是同村的吴二举报的,因为整个中学只有他和吴二来自一个村子,知道父亲家的情况。我问父亲:“差点就读不成书了,您恨害人的吴二不?”父亲说:“都一样的少不更事,哪来的那么多恨?这人哪,心里要净装着恨,还能装下别的东西么?”

有一年春节,父亲回长岭老家,还见到了吴二。他们坐在乡下的土炕上吃瓜子,拉家常,一起回忆往事,仿佛从未存在过任何芥蒂。一辈子就像扔了满地的瓜子皮,精华早吃就进肚子里去了。我想,我能轻易就原谅人生中遇到的带给我不公正待遇或恶意中伤的人和事,完全得益和传承于父亲心大的基因。这世上可能的伤害来自四面八方,防不胜防。而自我内心筑有固若金汤的强大的防御工事,哪里还有什么明枪暗箭?有的只是人生晚景,相逢一笑,不说恩仇。

中学毕业后,父亲考入农校学了农学。毕业后本来应当有个非常好的前景,但他为了更高的收入,离开了农科院,离开了自己的老本行,最后在企业下岗,在退休前遭遇了人生的断崖。因着这个教训,他蛮横又独断地限制我跳槽,在我同学改行经商从政时不为所动,挑灯夜战指导我修改工作上的文字材料,一心想为我助力,以防我见异思迁,这山望着那山高。他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其实,父亲的担心有些多余。虽然我在朋友的鼓动下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过两个看上去都很高大上的单位,但我其实只愿意留在学校里,所以最终放弃了走出校门。在很多方面,我都很像父亲,比如我儿子和我读书时一样走了很远的弯路,但是我也真是像父亲一样有耐心和信心等他慢慢走回来,最终成长为我理想中的少年。唯独在专注这一点上我不像父亲。这么说来我真的好庆幸,战胜了他的坏基因。哎呀,对不住,老爸,我比您强,您想多啦!

三年前,父亲开始便血,但他以为是痔疮,拖了些时日。我先生知道了,强行带他去医院检查,诊断结果为恶性肿瘤。我们违背父亲的意愿,带他在省城条件更好的医院做了手术。他怕花钱,怕给儿女添麻烦,充满了不安与愧疚。但后来我先生、我们哥仨和我儿子轮流护理,在孤独的病友面前,父亲又变得很骄傲。

肛肠肿瘤科病人手术后都很痛苦,父亲对自己的病情却格外乐观,他认为自己和别人情况不一样。全仗着心大,三年过去,他行动自如,精神饱满,该干嘛干嘛,家务活儿一样没耽误,七十八岁的人了,还登高去粉刷拍蚊子弄出来的血迹,注意力更放在中东局势和载人航天等大事上,完全忽略了个人的病痛。父亲的心大影响了我,慢慢地,我也把自己当初对他病情的担忧和绝望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对女儿而言,父亲有时是一个矛盾综合体吧?他不只有严厉、限制与禁锢,同时有娇惯、纵容与鼓励。时代给了他局限,人生给了他教训,但那也是我爱他的一个方面,同他具有的智慧与力量一道,无限扩大为父之心的疆域,增加他在女儿心中更真实的巍峨与伟岸。

我亦深知,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无可逃避的命运。我已经永远失去了母亲,唯有祈祷,让它带走父亲的那一天晚些来到,让我多一些时间在父亲身上汲取力量,同时,也回报父亲以力量……

题图:我拍的三条锦鲤


这是父亲节的杂志约稿

当时我正在省城学习

连夜用手写出来

被编辑赞为神手

其实,我最不会写的

就是最亲的人

他们蕴含一个汪洋

乏力的我只能撷取一滴

张爱玲说:作家都是不厚道的

不是忙着贩卖自己

就是忙着贩卖亲戚朋友

在我都谈不上贩卖

相比丰富而精彩的人生

我只是现实拙劣简陋的陈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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