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小说】零度以下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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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度以下的风景
文 | 张俊
持续的高温，伴着嘶鸣的蝉叫声，让人心烦意燥，因为离我上班的地方近，我临时的家就在这个城市里专门为打工者租住的廉价小区里，我的对面刚刚搬走了一对年轻夫妇，又搬进来了一对父女，男子约莫三十多岁总是穿着一条干净的旧军裤，短袖或者衬衣也是军装样式的，走路腰板笔直，落地有声，而他的女儿黑黑的眼睛特别有神，一副惹人爱的样子。只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冷漠”，虽然在角落里观察他们很久，却并没主动与他们套近乎。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小女孩和她的父亲是他们刚搬来的第二天，就在我下班的时候，在楼梯口与他们迎面相遇，他微笑着和我招呼着，并很友好的伸出手与我握手，可我却伸不出手来，他略显尴尬地收回了手，并没有介意我的冷漠。小女孩一直抬着头笑着看着我，我最后还是用僵硬的笑容回应了他们的热情，骨子里的傲气，让我从内心底厌倦现在居住的地方，只不过因为方便，才屈居于此。
虽然已是晚上，温度似乎还没有降下去多少，加完班，回到这逼仄的环境里，更加闷热难耐，三下五除二，脱光了衣服，本想舒舒服服冲个凉，谁知道拧开水龙头才发现已经停水了，带着一丝沮丧我索性光着身子拼命凑在电风扇面前吹风，纵然电扇的频率已经调到了最高，我仍旧觉得酷热难熬，汗水不停地沿着后背往下淌，此时多么希望面前有一个冰镇的西瓜或者一瓶冰冻过的矿泉水，不过这只是梦想，家里连半瓶矿泉水都没有。
偏偏是这个时候，停电了，一片漆黑，只听见整栋楼一片嘘声，本来就窝火的我，嘴里不由自住地冒出来了一句脏话，之后，我就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点燃了香烟，玩着手机，期待着电马上能来。就在一支香烟快抽完时，我听到了对面的开门声，然后脚步声到了我的门口，我并没有在意，而是依旧玩着手机。
“咚咚咚”轻弱地敲门声，而后就是小女孩喊叔叔的声音，虽然我从未与对门的父女俩说过一句话，虽然我至今未曾与对门的邻居说上一句话，小女孩的声音我还是听得出来，借着手机的光亮我胡乱地抓起衣裤慢吞吞地穿戴整齐，然后凑到门跟前，但并没有立即开门，而是冲着门外随意问了一句，“干吗？有事吗？”虽然是夏天，但我说出来的话连自己都觉得冰冷。
小女孩并没有在意我的话，还是有节奏边敲门边说，“叔叔，开一下门好吗？”
带着一丝疑虑，我打开了房门，接着小女孩又说，“叔叔，你们家有水吗？”
听完这句话，我真后悔开门，心里不禁嘀咕起来了，这么急促的敲门就是想在我家找水啊，我没好气的回道，“没有。”然后顺势准备关门。
小女孩见我准备关门，一只脚踏进门拽着我的裤腿急切地说道，“叔叔等等。我爸让我给你送水。”
瞬间，我木然了，站在原地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很快我还是借着手机微弱的亮光看到了放在门口的水，尴尬地笑了笑，说了一声谢谢，小女孩脸上一脸的天真笑容，没有说话而是摸着墙壁小心翼翼地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我将门口放着的那一桶水，提回了屋内，一番洗漱过后人也舒服了许多。其实，就在小女孩告诉我说她是来送水的时候，我已经被感动了，不过我却不能在一个孩子面前表现出来。
我突然想出门，给他们一点回报。
就在下楼的时候，来电了，我特意留意了小区门口的通知栏，早就通知最近会停水停电，而我似乎从来就没关注过通知栏上会写些什么。想想以前的冷漠，我快步走到了小区外的水果店，专门让老板选了一个大西瓜，切好后对半分别装进了两个袋子，提了回来，然后把它们放在刚才的水桶里。
在小女孩家门口徘徊了许久，还是没勇气敲门，最后硬着头皮敲了一下门，而后做贼一样的迅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我屏住了呼吸，半边脸贴着门，顺着猫眼里望去，只见对面的门打开后，小女孩第一眼就看到了桶里的西瓜，然后又喊来她的父亲，她父亲先是看了看我的门，然后默默地提着桶关上了房门。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一瞬间，我突然有了一种释然，这种释然比西瓜的味道还甜，一直甜到心底。
第二日，等我晚上回来时，只见门口又放着盛满水的水桶，一连两天如此，其实我在看到通知后，每天上班前，早就自己接满了水，可我仍旧不忍心就这样抹掉他们的好心，宁愿让他们误以为我本身就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
终于等到了周末，我想正式拜访拜访对门的邻居。敲了许久的门，没人响应。我在想，或许，是周末小姑娘和父亲出去玩儿了吧。一整天我都待在屋子里，一直等着他们回家，下午，下了雷阵雨，气温下降，清爽了许多。
直到晚上我听到了隔壁的门响动，我立马冲上前去打开了自己的房门，小女孩转过头来甜甜地笑着喊了我一声，“叔叔。”我笑着应了一声。
小女孩的父亲也在这时转身跟我笑了笑，我们几乎异口同声，“谢谢你的水！”“谢谢你的西瓜！”说完这句后，两个大男人竟然尴尬的不知道继续说什么。再后来，我俩又笑了笑各自回到了家中，从那以后，两人见面开始打招呼了，偶尔还会寒暄上几句。
炎热的夏天过去了，秋高气爽的日子真是让人感到舒服。这天，我途经货运市场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前方，他，小女孩的父亲，正穿着一身破旧的迷彩服搬运货车上的箱子，箱子不大似乎很沉，他搬的很吃力，每挪动一步都显得很艰难。
一直以来，我都没问过他的职业，只知道他是一个退伍兵，但是从未想过他的职业是一名搬运工，因为在我印象中他从来都是衣冠整洁，言谈举止间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而他的女儿也在一所条件不错的幼儿园上学，据我所知每学期的费用还不斐，只是今天让我看到的这一幕，他的“高大上”形象在我心里“轰然倒塌”，不过我突然也明白了，他只是想给孩子创造一个好的生活和学习环境。
我们终于有机会坐到了一起，元旦那天，他邀请我到他家做客，我欣然接受了邀请，临去他家前专门去了一趟超市买两大袋小孩喜欢吃的零食。
小女孩为我开的门，她还是笑着喊了我一句叔叔，我笑着点点头，小女孩的父亲正在厨房里忙碌着，桌上已经摆上了几个菜，他家的格局跟我的房间是一样的，但是收拾的比我房间要干净整洁许多，房子里的摆设简单，却很合理。
见我进来了，他走了出来招呼我坐下，然后又回到厨房忙乎起来，不多会儿六盘菜端到了桌上，都是普通的家常菜，不过对于我这个平时只会煮泡面吃馆子的人来说，这几个菜一下子就勾起了我的味蕾。他又拿出一瓶没有带包装的白酒，边往玻璃杯倒酒，边不好意思地解释，“家里没什么好酒好菜，凑合一下吧。”
“这么一大桌菜，怎么会没有菜呢。”我笑着边比划边回答道。
然后两人自然地端起玻璃杯碰杯，小姑娘显得很懂事，规规矩矩地把手搭在膝盖上，看着我们两个大人把酒一饮而尽，直到我夹了一筷子菜后，她这才从面前的盘子开始夹菜。吃饭的氛围很好，我跟他一边聊天一边喝酒，等大半瓶酒喝完时，小姑娘已经有些犯困了，他把小姑娘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不一会儿小姑娘就睡着了。
小姑娘熟睡了，他仍旧舍不得把她放到床上，而是拿了一件棉衣把她包裹好。或许是酒喝多了的原因，他开始变得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其实我心里最多的疑惑就是这家的女主人去哪儿了，几次话到嘴边，然后又咽了下去。
夜深了，我起身告辞，带着醉意与他道别，离开。
元旦第二天，下起了大雪，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这次我又遇到了他，我在拜访一位客户途中，在一个小区门口与他正碰了个当面，他戴着一顶雷锋帽，手里推着一辆空的小工具车，我正想上前与他打招呼，他似乎故意避着我，低着头，推着车从侧面走开了。我心里难免有些失望。
今年的天气，似乎很反常，南方的一些地方下起冻雨，北方的雪几乎就没停过。
小区里的人陆陆续续赶回家过年了，原来热闹的小区开始变得安静起来，特别是一到晚上各个单元楼没有几家灯是亮的。上次在他家吃饭时，小女孩无意中提起说火锅好吃，我一直记着，今天晚上我早早下了班，就是想请他们父女俩吃顿火锅。
天短，五点多钟就已经黑了，等他回到家时已经快七点了，我邀请他时，他一个劲儿的推辞，后来见我板着脸有些恼了才答应，临出门前，他给女儿戴上了帽子和手套，包好了围巾，看得出来女儿似乎是他的全部。就在这个夜晚，我知道了我想知道的全部。
他曾经在西藏部队服役，服役的地方海拔四千多米，是一个临近边境争议区的哨所，哨所每隔三个月会换防一次，在这三个月时间内，因为是观察哨所，所以只有两个人驻守。当兵五年，他在哨所见到的最大首长是他们的团长，最难熬的是漫长的冬天，后来他退伍回到了家乡。
就在五年前的那个冬天，那年的天气和今年一样寒冷，那时候他在另一个城市上班，那是他退伍刚好一年的时候，下班在公交站台等车时，一位妇女把襁褓中的小女孩托付给他照看，谁知道从此以后这个小女孩就成了他生命中的全部。
因为这个小女孩，原本爱她的女友与他分手了，家里的父母也与他断绝来往，他曾经试图把小女孩送进福利院，但是徘徊了很久，他还是放弃了，他决心自己养活这个孩子。于是，他辞掉了原来的工作，来到现在这个城市打零工，为的就是照顾好这个小姑娘，为了让他上一所好的学校，有一个好的未来。
听到这里，我眼睛不自觉的湿润起来，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瞬间觉得在这摄氏零下的温度里身体不在寒冷，因为内心深处有一股暖流袭遍全身。
从那以后，我俩成了真正的朋友加兄弟。
接下来的事情却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想要帮助他们，便在论坛上发了帖，很快就引来了大家的关注，于是，我又按照要求拍了几张小姑娘的照片进行了上传，当然这一切都是背着他进行的。
很快，根据我提供的地址，一些好心人邮寄来了衣服，学习用品，还有一部分邮局汇款，搞得父女俩晕头转向的，而我却暗自窃喜，当我把真相告诉他时，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并没有感激，而是眼神里充满了愤怒，跟我激动地大发雷霆，小女孩吓得躲在角落里不敢吱声，等我冷静下来想想，或许他们不需要怜悯吧？
我带着种种不理解，回家过春节。过完春节，我再次回来时，小女孩和她父亲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新邻居又是一对年轻的夫妇，整天争争吵吵的。
自从那件事之后，许久都不曾登陆论坛，直到有一天我在发帖中看到了有关网友的质疑声，质疑他收养小女孩是否合法。
那天，去物业办缴纳电费，见到了一个粗暴的家伙正在收拾顽皮的儿子，我上前阻挡，谁知他还骂骂咧咧起来，最后还是物业办的人劝说，才化解了矛盾。
也就是这天，物业的人告诉我，原来我的发帖不但引起了网友的关注，同时民政部门也关注了此事，经过充分调查论证后，他并不具备收养的资格，所以小女孩被送去了福利院。而他也伤心的离开了这个城市，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期间，我去了一次小女孩就读的幼儿园，依然一无所获。
接下来的近一年时间里，随着工作的调动我又搬了一次家，心里却始终牵挂着他们。
今年冬天，下起了第一场雪，很大，景色也很美丽，早晨上班的路上，天空依旧飘舞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我却意外遇到了他，他衣衫褴褛，头发乱成一窝，脸上脏兮兮，正蹲在地上双手捧起冬青树上的雪，往嘴里送，我默默地走到他的旁边，取下脖子上的围巾搭在他脖子上。
他抬头看了看我，目光滞纳，而后又一副惧怕的样子，突然他丢掉了手里的雪，侧着身子往前跑，边跑边回头看我，身后留下了一串串还未被大雪覆盖的脚印。而我默默地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他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直到他留下的脚印一点点被大雪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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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俊，80后，陕西商洛人，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曾在驻藏部队服役，后考录公务员，现供职于西藏某县政府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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