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戒‖文/慕容姜
冷 戒
Chilling R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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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姜
第一章 第一枚冷戒
水月缩在真丝薄被下,身体蜷了起来,很小。屋里黑着,屋外也黑着。她戴着戒指的那只手还在隐隐作痛。
是石羽刚刚捏的,他握得那么用劲,并着她的四个手指头齐齐握下去,像是当真狠了心要把它压碎了才心甘。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他弄痛了她,却是因为明知,才要故意那么捏的。
她手上的戒指是一副对戒中的女戒,不过是常规的戒指,常规的款式,常规的贵金属,常规的含义,与其他的任何对戒并无不同,但正因为其如此常规,特别是有着常规的含义,又套在了她的左手无名指上,石羽才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他们刚刚还同床面对面躺着,他侧着身子抱着她,重重呼出的气喷到她的脸上,温暖而潮湿。一时间她忘了自己手上戒指的存在,她的手滑过他的胸。瞬间,她的指尖感觉到了他猛然加速的心跳,一定是戒指的冰冷刺激了他,她想抽回手却已太迟。她几乎能感觉到他胸腔内的一片痉挛。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死死地捏着。
她躲在真丝薄被下偷偷地看自己手上的戒指。不是没有想过在见他之前先摘下来,但又觉得不合适,她向来不瞒他什么,这次也不想瞒他。
第二章 赤条的生痛
屋里黑着,屋外也黑着。他放下她的手,放下她,从床下下来。
他厌恶她戴着戒指的手。从前,他和她赤诚相对时,她就真的是精光赤条的,没有一点旁的杂物。他觉得他们之间就该这样,她赤条条地降生到这个世界,她就该赤条条地出现在他面前,只有这样的赤诚才让他心安,他以为他们之间会永远这样下去。但现在平白多出了这么一枚戒指,在寂静里不怀好意地闪着。
他厌恶透了她手上的那枚戒指。
他在黑的屋里摸到了那张早已旧掉了的沙发。沙发有点太松,有点太软,人一坐下去就会深深陷在里面,像他们旧掉的感情。他在沙发里蜷缩着赤条条的身体,头靠在扶把上,贴到了他之前脱下来扔在了沙发扶把上的裤子,裤子里一个坚硬的小四方块硌着他的头皮,生生地痛。
第三章 瑰色姑苏
水月缩在真丝薄被下,她闭上了眼睛,不再看那戒指。记忆把她带回到了若干年前,七月里的姑苏城,老派的灰黑色屋顶,一排一排列开了去,那是给不明就里的人瞧的;小弄里曲着折着的石板路,小河道上拱着的半月桥,私家园林里的婆婆娑娑,那样的曲径通幽才是为她和石羽精心布置下的。
石羽一路拖着水月去吃苏州城里那甜得发腻的点心。他对甜食的执着让她觉得甜蜜,她笑嘻嘻地跟在后面,任凭他带着她在蜿蜿蜒蜒的巷子里穿进穿出。
“你一个女孩子胆子这么大,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跟在一个才刚刚认识的男生后面乱跑,不怕我是坏人?”他右脸颊上一颗若有似无的酒窝闪了闪。
“怕。”
“怕还跟得这样紧?”他的酒窝漾了漾。
“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怕你才好。”
他轻轻干咳两声。
“愿意就这么一直跟着我?”他用手指拢了拢她垂在额前的碎发。
一架准备降落的飞机轰鸣着飞过他俩头顶,淹没了她的声音,她的唇现了两个口形。她看到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他低下头去吻她,很轻很轻的,她也很轻很轻地回应,仿佛担心他们的承诺会因为大张旗鼓而受惊逃跑。
那个七月里的姑苏城,是个惹人爱的城市。有爱情发生的城市总被瑰色的光环笼罩着。
第四章 第二枚冷戒
石羽仍旧赤条条地缩在旧沙发里,他的手伸向那个硌着他的小四方块,一个丝绒盒子,这盒子并非来路不明之物,是他自己下午放进裤兜里的,盒子里装着一枚精巧的钻戒,正好配水月那只小小的、瘦瘦的、一下子就可以握住骨头的手。
铂金底,公主方,是水月喜欢的款式。这枚戒指买了很久,放在那,以为永远都不会有机会用到,终于在今天下午被他翻了出来。在他打开盒盖的一刻,钻石弧线上闪耀过狡黠的光,瞬时在他的内心划出一道彩虹——等待了这么多年,终于迎来了他的第二次机会,这多少算个奇迹。
“第二次机会”向来是人生的稀缺资源,他未曾料到自己能有这般的好运,曾一度深陷于对过往的惋惜无法自拔,就像他现在陷在旧沙发里无法自拔。
“第二次机会”向来是人生的稀缺资源,他其实没有那般的好运获得它。他想到了这黑屋里存在的另外一枚戒指,那枚戴在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被她藏在被子下面,他的眼睛看不到,但他分明感到它正挑衅地闪着幽幽的冷光。
第五章 灰色姑苏
水月被记忆的网一路拖着往前走。那一年,她还只是姑苏的一个过客,无法一直留在那座发生了爱情的城池里。那场爱情发生后,又过了一年,依旧是七月,一辆火车车厢载着她再入姑苏城。她靠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的灰瓦渐渐密集了起来。
她攥了一个学期的零用钱,就盼着七月里再回来看看姑苏,更重要的,看看石羽。她盼着把自己变成一个惊喜,以一种恍惚而又确定的姿态站在他面前。
那会是怎样的一种快乐?
颤抖的那种,她想。
然而他的家是空的,门铃一直按,一直按,却没有一点响动。她抬头望向他家的阳台,毒辣的阳光正射在一套黑色蕾丝女式内衣上,没有风,定定地挂着,在几件宽大的男式衬衫之间。她有一阵子的茫然。
姑苏的小吃代代不变地被做得甜甜的,她轻轻咬了一口,腻得人泛恶心,她并不真正喜欢甜食。
还是走吧。寒山寺的回廊里,晴天里突然落下瓢泼的雨,她静静地坐着廊下,坐了很久,很久。还是走吧。她再次对自己说。
寒山寺回来的那个晚上,她身体疲倦,但神经却空前紧张,廉价旅馆走廊里客人的细碎脚步声听起来却像重型机械车碾过路面的轰响。天气依旧闷热,空调运转的声音在屋子里空响,她在黑暗里翻过来又翻过去。
无论如何,在走之前,她还是想给他一个电话,千里之外地跑来,在同一座城市寂静的夜色里,哪怕是只听一听对方的沉默,也算是对此行的一点证明和交代,总不至于像是糊里糊涂做了场梦,飘来飘去,没有痕迹。
那边的电话响了很久,她还固执地拿着。
终于,“嚓!”
那头传来话筒被拎起的声音,如同一根在黑暗的屋里被划着的火柴。她的心脏像是被人突然抓了一下,所有的血液都从胸腔里被挤压出来,涌向身体各个末梢。
紧接着,她又听到一个疲惫的女声:
“喂,找谁?”
那些涌出来的血液骤冷了下来,冰凉了她的四肢。
在郁热而又冰冷的夜里,她挂断了电话。这也是一种证明和交代。她对自己说。
第二天,她靠在火车座位上,看着窗外的灰瓦渐退渐远。快点,快点,退得再快点,好快点离开这个灰蒙蒙的城市。让爱情夭折的城市,总是灰蒙蒙的。
第六章 窗外的火车
那一年,那一天,因为攀岩事故而双腿粉碎性骨折的石羽百无聊赖地躺在医院病床上。
他受得了痛,却受不了无聊。望出窗外,火车铁轨通向远方,他多希望那铁轨能把他从这沉闷的房间里带走。旁边的床头柜上摆着一叠A4彩纸,他拿过一张,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上他的病房地址,然后一板一眼地折成纸飞机,是头部有专门重力设计、能飞出很远的那种,投向窗外。
几天来,他至少已经放飞了100只纸飞机,但尚无一个人拿着飞机找上门来的。但这并不能使他气馁,他有的是纸,有的是耐心,最重要的是,有的是时间。他又拿过一张彩纸,写上地址,折成飞机。熟能生巧,他折飞机的技术可算炉火纯青。
这时,病房门从外面被人推开。没有功夫不负有心人,不是好奇的陌生人,不过是专程从老家赶来照顾他的姐姐,两个星期来,她晚上住他家,白天到医院照顾他,每天都是这个点钟准时到,风雨不改。
“真是可恶,半夜三更还有人闲着打骚扰电话,问找谁,一声不吭就挂了,闹得我再也睡不着。”姐姐红着眼睛打着呵欠向他抱怨。
可是,知道我那个屋子电话号码的只有水月一个人呀。
他从医院病房的窗口望出去,只见一辆火车疾驰而过。刚折好的纸飞机脱手而出。
那年夏天,如果他没有去攀岩;即便他去了攀岩,但如果天气预报是正确的;即便天气预报出了错,但如果跟他一起成行的是他合作多年的同伴;即便跟他一起成行的是新结交的伙计,但如果他时刻保持警惕……这所有的如果,只要有一个是真的,他的双腿都不会摔成粉碎性骨折。而如果他没有摔成粉碎性骨折,他跟她的故事就会被改写。被改写的各个版本的故事一定在不同的并行空间中发生了,只可惜都不是他的现实,他被锁在这个版本里,毫无出路。
第七章 故城新伤
这年的七月,水月跟着她的新婚丈夫回他的故里。他是姑苏城人,这一点,她嫁他之前当然就是知道的。
进了这个和她脱不了干系的城市,她鬼使神差地又去拨那串号码。只是一种习惯,她并没有期待仍会有人接起。她知道,“第二次机会”向来是人生的稀缺资源。
***
石羽屋里的电话线早已失去了现实存在的必要性,但他就是不肯拆,固执地保存着一个接通过往的号码。这部被尘封的电话已经好久好久都没响过了,一个失去了实用价值的古董,仅仅是为了一份怀念。他觉得电话跟人是一样的,一直缄口不言,最后就哑了。屋子里摆放着无用的电话,只是一种习惯,他并没有期待它会再度响起。他知道,“第二次机会”向来是人生的稀缺资源。
但今天下午,它竟然响了,大张旗鼓地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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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手上那枚戒指滑过他的胸,冷冰冰的。她的戒指戴在无名指上,略嫌宽大,并不合适。正因为不合适,被他重重地握下去,她一定会觉得生痛,他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