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 ‖ 父亲和烟

张潜 /文

父亲,从二十岁开始抽烟。那些来势汹汹的岁月,世界慷慨地赏赐给他两臂无法合围的礼物,需要他选择一种方式,帮助自己冷静地应对突如其来的打击。
先来说说第一件礼物,几乎让他莫辨黑白。大昌老街风火墙双层屋檐的板壁墙上,张贴了一张匿名的大字报,发了一些不满和牢骚。有人怀疑是他写的,反映到政府。办事果敢的派出所干警,在他二十岁生日那天送了他一件终身难忘的礼物,——一副“8”字形的手铐套在一双手腕上,不问青红皂白关押了他一整天,好在他记忆力不错,从笔迹推测出最大可能性的作者,并得到验证后才释放出来。上世纪50年代末期,新中国为了号召社会各界献计献策,发动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运动。后来运动变了味儿,风向变了,阶级属性也随着改变。因为身份不符合,不能从事自己最喜欢的医生职业,刚刚从六十里外的医院回来,还没找到求生门路的父亲,就被作为嫌疑对象接受了从天而降的礼物,砸得他所有皮肤包裹着的器官都伤痕累累。面对强大而无形的社会,父亲的呐喊没有回音,一拳打出去也没有声响,就在黑暗中狠狠地点燃了第一支烟。
随着缕缕青烟,把心中的那一团愤懑吐出来之后,父亲离开大昌这座两千多年历史的古镇,到了二十里之外的乡下。已近八旬的爷爷,带着比他小二十五岁的奶奶,在这里开了一个小店,靠一手做馒头、花卷儿、包子的白案手艺养家糊口。天哪,今天我搜寻家族资料的时候,才算过来这笔账,爷爷和奶奶年龄悬殊巨大的婚姻,有着怎样的传奇和悲哀,如今我们再也没法弄清楚了。差不多同一时代,我十四岁的外公同十六岁的外婆就结婚了。长年在水上漂的船工爷爷,是如何熬到四十五岁才娶上了二十岁的奶奶,应该成为我们家族的重大事件。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一百年前,爷爷和奶奶都不想当晚婚晚育的先进代表。还是回到开馆这件事情吧,俗话说“开馆的不怕大肚汉儿”,可连年的灾荒加上人祸,粮食变得比金子还贵重,哪里还有余粮做生意呢?父亲和爷爷奶奶一起,用一瓢水浇灭炉子的火,还摁灭了那盏希望的灯,相互搀扶着,步履蹒跚回到老家。一顿要吃半斤饭的爷爷,听说遥远的关中平原有粮食,老态龙钟的他就兴致勃勃地投奔了嫁到那里的姑奶奶。年轻时就喜欢赌博的爷爷,为了梦境中的一碗饱饭,把生命都贴进去了,一离开家门就没有回来。母子俩生活的重担,毫无悬念地落到父亲的肩上,那个无米下锅的忧愁呀,把本就矮小的父亲又压趴了三分。一筹莫展之际,父亲又点上了第二支烟,本来想在一串串烟圈儿中找点希望,可一眨眼,消逝得踪影不见。父亲跺跺脚,一狠心,磕掉烟头,参加了新成立的人民公社,做了新社会的农民。
因为年轻的父亲读了几年书,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算盘打得又快又准,安排到了基干连。在这个半军事化管理的集体,父亲要通宵值守,防止内部人员不守纪律,也防止落后分子和假想中的敌特来破坏捣乱。漆黑的长夜里,为了阻止上下眼皮儿不听劝阻地打架,甚至偷懒合拢,父亲点燃了第三支烟。事不过三,频繁抽烟就成了习惯。几十年里,父亲用燃烧的烟,驱散心中的阴霾,眼前的点点火星成了他黑暗中的明灯。当他和烟结下深厚友谊的时候,也机缘巧合同我的母亲结下缘分,最终组建家庭。
其实,我说父亲抽一支烟两支烟三支烟并不准确,严格来说叫做一锅烟,因为父亲一开始抽烟,就是那种用土烟叶裹紧,摁在烟袋锅上烧的,家乡人俗称叶子烟。工业化的盒装香烟,属于上等人的奢侈品。从我记事起一直到初中毕业,家里的自留地无论多么金贵紧张,生活必要的葱、蒜、瓜、菜之外,总有一块是父亲专属的烟田。下种、移苗、施肥、除虫、打枝、掐顶、收割、晾晒,这些环节,我都参与过。农家肥后劲儿足,烟叶阔大、油亮、肥厚。不用农药,在烟叶上撒草木灰或者生石灰。肉滚滚的地蚕子最喜欢吃烟的根,用锄头翻土,保险能捉到好几十条,可我不敢用锄头把他们截成两段,满肚子油绿的汁水令人作呕。大哥说捉到一个瓦罐里,撒一把盐就搞定了。
不能沾一滴酒的父亲,同烟茶成了知心的朋友。遇到烦心事和想不明白的问题,袅袅升腾的烟雾似乎能帮他找到走出困境的办法。他的烟瘾大,一个月要烧掉胳膊粗一捆,一边吧嗒吧嗒抽烟,一边扒拉算盘给生产队算账,或者编织筲箕、箩筐等篾货。除了睡觉,他的一双手从未停止忙活,那个烟袋也仿佛从不熄灭。我曾经偷偷地点燃过一次这根烟袋,学着他的样子咂了一口,臭、涩、苦,真的是陶醉了,熏得脑袋晕了半天。
等到我们兄妹四人都长大了,能挣到工资养活自己的时候,觉得父亲再捏一杆烟袋,不仅土,而且不健康。母亲也开玩笑地说,家里的蚊子没熏走,人倒熏成了老腊肉。我们一起先是旁敲侧击,然后就正经八百劝告父亲戒烟。哪想到一向和气的父亲把头一抬,眼睛一鼓:
“天底下有这样的怪事,娃娃管起老汉儿的事了!你们挣到钱了不给老子买烟,还来劝我戒烟?老子各人挣的钱,哪个也管不着!”
一句话,哽得我们胸口嗡嗡嗡地响。想想几十年的习惯成了自然,也有一定的道理。就换种方式说,万一要吃的话那就吃纸烟吧,还要吃好一点儿的,对身体好些。我们孝敬给他老人家龙凤呈祥、芙蓉王之类,二十元左右一包的中档纸烟,一转身就被他拿到商店,调换了带一半金黄色的宏声、浑身红堂堂的重庆等等,三块五块钱一包的香烟。他说,反正都是冒一股烟子,好坏都无所谓。
就这么悠着,父亲整整抽了五十年,担任了五十年赤脚医生,从不相信吃烟要得肺病之类的说法儿。可过了七十岁后,他感觉胸口发闷,咳嗽频繁而且加重,睡眠效果也不好,就主动给我们说要戒烟。我们听了都打哈哈,像听电视里黄金时段的广告。可他说到做到,当即把已经开封的香烟丢进了垃圾桶,就此同陪伴了他半个世纪的伙伴儿说再见。
烟一戒,咳嗽消失了,睡眠踏实了,可父亲那双捻惯了烟卷儿的手,时时感到无处安放。他经营二十多年的药店,在我们的劝说下已经歇业;耕种了三十来年的包产地,随着移民搬迁归了公;现在整日无所事事,五十年养成的习惯格外磨人。他戒烟的时候,我没在身边,无法描绘他同内心强烈的欲望和惯例斗争的艰难,以及无法转移和分散注意力的痛苦。听我的朋友讲戒烟的难受,虽不是万箭穿心,但也如一千条虫子在肺里打洞。父亲从未说过“不可一日无此君”之类的话,我猜想那种断舍离的感觉,比宿醉醒后不会好。我又从自己的经历中,体味父亲的倔强和坚毅。两年前,我得了较为严重的干眼症,医生一再叮嘱要少用眼,电影、电视、手机,我都可以远离,但不能用电脑写作,不能阅读书籍,这真的让我产生了很深的挫折感和绝望感。一个几十年来将读书、写作视为生命的人,同一个几十年将抽烟作为习惯的人,本质上没什么两样,已经形成了思维定式,一旦拿掉这个支撑点,就只能重新定义人设。
五年之后,父亲经检查患了胰腺癌,晚期。尽管他有猜测和怀疑,我们也不敢将真相告诉他,只轻描淡写地说是胰腺炎。想到他在不久之后就会永久地离开我们,我们就故意没话找话,找各种各样的话题聊。谈到当年戒烟的动机和感受,他说,想抽烟,但更怕死。又问他现在想不想,他说,想呀。二哥顺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打火机和香烟,给他递上一支,点上火。他美美地长长地咂吧了一口,然后就递给了二哥,说我还想多活几年呢。那时,我们的心里都在暗暗地劝告:老爸,您想抽就抽吧,可恶的阎王还能留下多少日子允许您抽呢?
父亲最终像他抽过的无数烟卷的一支,干净利落地燃烧,进入不可逆转的熄灭。按照物质不灭定律,如果他是一支烟,那释放的烟雾在广袤的天宇里尽管稀薄,也一定有若干微小的分子,在我的呼吸系统里进出了好几次。我感激烟草,陪伴父亲走过了几十年光阴,见证了他的苦难、欢乐、痛苦、幸福。我更敬佩父亲,尽管骨子里写满对烟草的依恋,一旦下定了决心,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放弃。
唯有选择,人生才能通透洒脱。
2020年10月27日 
写于父亲辞世五周年之际

主编/ 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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