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 ‖ 回到巫山

 星星 文/图
巫山是一座经常被云雾围绕的城镇,随着江河水位的上升,云雾离人们的头顶越来越近。
01
晚上九点多,大巴车在蜿蜒的高速公路上奔驰,窗外一片黑暗,不时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或是经过一片村庄,或是穿过一座小镇。当手机导航显示到达重庆巫山县内时,我突然就兴奋了起来,摇着身旁瘫在座椅上疲惫不堪的小威: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巫山新城内著名的神女大道,其垂直落差达200米。我们将新建的巫山城区叫做新城,被淹没在水底的城市叫做老城,这是一座很小的县城,不管是淹没前还是搬迁后。我仍记得高中地理课上,老师形容老城有多小:一根烟的时间,就可以从城南走到城北。
这里的长江与大宁河交界处曾经非常狭窄,水位上涨后,原来的平原变成了“平湖”。
1992年正月,我出生在江东村,与巫山老城隔江相望。在我小时候,伯伯叔叔都是种地务农为生,芝麻大豆、白菜萝卜,于是江东村还有一个别名叫做“菜籽坝”,大概是一块富饶的土地。隔断我家与县城的河叫大宁河,长江的支流,里面藏着险峻的小三峡,每次进城都要渡过这条河。大人进城卖菜,我跟着堂姐们去河边洗衣服,把洗好的衣服铺在石头上晾干。我们在下游丢石子打水漂,上游也许有人在洗粪桶。隔河相望,便是县城。
小学三年级前,我都在村里的小学读书。三年级的时候,老师通知我们,我们村和隔壁村的小学暂时合并,不久之后要搬到新学校。新学校建成之际,老师组织我们去新校区进行了一个欢迎仪式,大家手里拿着花环,一边有序晃动,一边喊着口号: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新校区在很高的山顶上,于是有一段时间,我们上学都要爬很高的山,每天都在翻山越岭。后来才知道,原来我们这里就要被淹了。
到我小学四年级,也就是2001年,很多亲戚接受了移民政策,陆陆续续出发,前往广东、安徽等地。那一年,城里的小朋友来学校唱歌跳舞,欢送移民,给搬迁的小伙伴送书送笔。舅舅一家要搬走的那天清早,亲戚们围坐在一起。我看见我妈画好了妆,过一会儿开始流眼泪。屋外,锣鼓喧天十分热闹。
舅舅一家搬走后,我们暂时搬到了他们的屋子。拆迁工程队很快到了,我们又辗转搬到了老城中心区域,后来又搬到了新城。整个老城逐渐变成一座废墟,空气中是钢筋混泥土的味道,眼看着房屋一幢幢倒下,居民离开开始新的生活。长江边上,考古队挖出无数正正方方的坑。
一开始我和妹妹上学还需要过河,后来江水慢慢上涨,河道变宽。一天早晨,我和妹妹去上学,走到江边没有找到渡船,只能折回去换乘摩托车去学校。那天起渡船停工,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乘渡船渡过大宁河了。
2003年,十一岁的时候,我和妹妹离开了巫山,去广东上学。我对老城所有的记忆停留在了一片废墟之中,不知道江水涨起淹没城市是什么样子,只能通过新闻看到,今天江水涨到了多少米;明天,大宁河上的龙门桥就要被炸掉了。
很多年过去,2010年我回巫山读高二,再一次看到家乡的样子,果然就和那句诗里写的一样:“高峡出平湖”。然而,巫山再也没有高峡了。
那个雨天,移民广场上的摊位少了。除了巫山,在万州和云阳等地也有移民广场。
摩托和渡船,是巫山最便捷的交通工具。
江中的山顶标记着175米的水位线。
02
和江东村依山傍水不同,外婆家在山上,是个严重缺水的贫穷地方。我和妹妹学龄前和上学后的寒暑假基本都是在外婆家度过。外婆家承载了我人生最重要也是最美好的一部分记忆。
那时候公路建设还不发达,去外婆家都是先坐船,沿大宁河到大昌镇,再爬一小时的山路到外婆家。从巫山到大昌这段水路,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当时,大宁河水道很窄,水流湍急,一路抬头看,只见绵延不绝的大山和扑面而来的凉气。因为山高,无论天气有多好,河道上也见不到阳光。“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是对这里风景最贴切的描述。见到山涧的猿猴,我和妹妹都能兴奋上好一阵儿。
三峡古栈道大多已淹没在水底,现在人们又建造新的栈道供观光所用。
外婆家的那个村山高路窄,农田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
外婆家是土房子,屋前屋后都是农田,山多石头多,农田都是小小的一块,分布广。这个山头那个山头,到处都是田地。那时孩子们中流行玩过家家,我们去山顶画圈占地,一块大石头就是一个家,捡石子玩泥巴,用地里的红薯叶子做项链手链,在山上搭小房子,时常被蚊子咬得一身包。待到晚饭时间,外婆在门口扯着嗓子喊我们:大妹妹啊,快回来吃饭了。大家便各自回家,相约下次还一起出来玩。
外公外婆种西瓜,夏天会有收购队,一车一车地把西瓜装走,有时候我们也会跟着外公外婆去镇上或集市上卖西瓜。
外公擅长编织,家里的背篓箩筐扫帚扇子,都是外公做出来的。表姐大一些,可以背三到四个西瓜;我用稍小一点的背篓,只能背两个;妹妹更小,用最小的背篓,里面正好放一个西瓜。西瓜很便宜,卖不了多少钱,我们姐妹还要吵着买包小零食。
2003年,在外婆家度过了幼时最后一个暑假,那一年“非典”爆发,暑假多放了一个月。在外婆家呆了两个月后,我坐不住了,打电话问老师打什么时候开学,老师让大家安心在家里呆着。
暑假结束那天,凌晨五点多,我和妹妹被叫起来,屋外还是漆黑一片,我们往发车的地方赶,走了大约四十分钟。外公外婆打着手电筒,一路叮嘱我们回去要好好读书,要听话。
车上已挤满了人,仅有的座位早已经被占掉,我们站在车棚里,车棚其实没有棚,只用绿油布盖起来。我挥手和外公外婆再见,我站在车上,望着站在漆黑里的外公外婆,偷偷抹眼泪。
汽车出发,天渐渐亮了。
我在外上初中的时候,外公因患肝癌去世。等到我高二回巫山准备高考,每逢周末,我就回去看望外婆,每次她都会走两小时山路,去镇上买新鲜的肉,给我包饺子。我回学校时,又给我带上炸薯片红薯干之类零食。
外婆总告诉我,要好好读书。
03
时隔多年,当我以一个游客的身份回到巫山,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广东省援建的高中校园还是以前的样子,雨中添了一些苍凉的味道。篮球场旁边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食堂大楼外墙贴满了标语,教学楼的命名很简单:中山楼珠海楼,都是广东地名。
巫山中学里贴满了标语,其中有几个错别字。
教学楼上的标语看得我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
新建的巫山中学在山顶,比老城的任何学校都要大好几倍。
公园外,五角钱输赢的骨牌牌局。
夜晚,市政广场上的广场舞王出没。
大宁河沿岸,政府正在建新的旅游项目,据说要把沿江一带连起来。靠后安置的江东村还在,人烟稀少,周围已经逐渐被铲平,江水涨到一百七十多米的高度,长江大宁河交界的这一块仿佛已经没有了山,对岸看上去像个小土包。
隔天去外婆家,我依旧选择了坐船。坐出租车去码头的途中,我用方言与司机交流,结果却搞错了本该去的那个码头,时间太久,都记不清该是哪个码头出发。然而码头除了多了几级水泥阶梯,其他都没变,到各个乡镇的客船等待客满,船长大声呼喊着“大昌大昌,大昌这边。”
大约一小时的路程,回大昌古镇的市民大多是在县城吃完酒席。船开过新龙门桥,沿着大宁河的方向出发,尽管这山水一直都没变,每见到一次都会倍加珍惜,仿佛每一次都是最后的相见。
外婆家这几年发展很慢,我读高中时就说要建好的公路,至今也还没修好。我们搭乘一辆面包车上山,通往外婆家的最后一段公路太窄,并且都是石子,只好靠走。如今已没有人再去砍伐树木卖了换钱,烧柴的需求也没有那么大,路边的松柏长得老高,年轻人早已远离这里,到广东、江苏等沿海城市谋生,留下小孩儿。在家务农的多是老人,他们守护着最后的土地。
外婆家因为没有人居住,常年失修,屋子接近倒塌边缘,10月初接连几天的大雨,本就风雨飘摇的老房子更受摧残。帮忙看房子的隔壁大爷说,这房子不行了,已经塌了好几个洞了,这几天大雨一下,要倒了。
隔壁大爷是外公同辈,应该是表兄弟,我也称他为外公,这村子里所有老一辈的人我都会喊外公。大爷已经七十多岁,身体还算硬朗,种了几亩地,外婆家屋后面的土地本来也是他种,后来大概也是年岁高了,吃不消,便荒废了。
外公的坟墓就在屋子后面,我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纸钱,祭拜外公。坟冢周围长满了杂草,小路被完全覆盖。大爷说,今年很奇怪,村里好多老人都去世了。大爷的表兄弟也去世了,他说,当初不应该和他吵架打架,谁知道这人啊,就这么去了。
大爷靠着坟头抽着旱烟说,你外孙女,来看你了。
外公外婆生了三个儿女,我妈排第二,大舅舅一直在福建打工,幺舅舅移民搬迁到了广东,我妈定居在了江苏。外婆这几年跟着幺舅舅生活,有时候也去我妈那儿住一段时间。外婆家的房子便成了无人之地,推倒已成必然之势,重建又变成了新的问题。我一直劝我妈和舅舅,让他们回去建一栋房子,以后有人要回去看看能有个地方歇脚,舅妈说,山旮旯里的,建了谁会回去啊。
我啊,我一定会回去的。我默默地说。
所有的一切都会随时间消逝,城市在重组,乡村逐渐变成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的家,再过几年几十年,老人们去世,孩子随父母离家,外婆家是否会变成新闻里的那些无人村,变成一座原始山林。
巫山的古城码头上停泊着各种颜色的渡船。
巫山至大昌的渡船分为快船和慢船两种,随着乘坐人数的减少,很多慢船都不愿意跑这条线路。
外婆家那个村里的老人干着农活,遇到我们笑嘻嘻地问:“回来啦”。
屋里传来电视声响,孩子们贴近门缝偷看偷听。
村里的一户小卖部的墙上贴着“送子观音”和“红太阳”。
外婆家的土房子开裂严重,而屋外空地上也长出不少野草。
一艘游船从长江上驶过,曾经的江东村便在这段江底下。

作者简介

星星,重庆巫山人,在上海从事编辑行业。
小威,坐标上海的媒体工作者。
(原文刊登于2018年3月14日《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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