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落愁‖文/李小妖

暮落愁

“公子的意思是，想让我替您画一张皮吗。”明明是询问却是确认的语气。“啊，是的，劳烦水姑娘了。”柳生连忙起身行了一礼。水妖妖温和地笑笑，并未搭话，而是随手端起放在桌上的瓷质茶盏轻抿了一口，拧了拧眉，似是对杯中的茶并不十分满意。柳生悄悄瞄了一眼水妖妖，他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女子与江湖上盛传的妖女水妖妖联系在一起，这个女子的长相实在是过于平淡了些，眉毛淡淡的，唇色淡淡的，神色淡淡的，身着一袭淡绿色麻制罗裙，她的一切都是淡淡的，甚至比寻常女子还要少几分颜色。而且，通过刚进门的一系列表现来看，这个女子不善言辞，沉默寡言，就连人与人之间日常的寒暄在她嘴中似乎都难以吐露，好像这些话语会使她觉得虚假而恶心一般，这样一个女子为何要名唤“妖妖”呢，而且大家还称她妖女，柳生不禁有些好奇。

水妖妖似是终于喝够了茶水，“皮的成色不同，价钱有异。品相越高，要价自然也就更高些。”“烦请姑娘帮在下画一张美人皮。”“女人？”水妖妖明显有些不解。“难道公子定制的这张皮不是公子自己所用？如果是这样，那还请那位姑娘亲自前来，不然我无法画皮。”水妖妖面色一沉，作势要送客。“姑娘误会了！”柳生生怕水妖妖反悔，连忙解释道：“这张皮确实是在下自己要用的。”柳生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欲言又止，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公子但说无妨，我这里除了你我二人，便只有院里丁香树，绝对不会有别人知道的，而我开门做生意，只问价钱几何，绝不干涉他事。”水妖妖淡淡地望着院中繁盛的紫色丁香，眸子里印着深浅不一的紫色，但目光却是空空的。

柳生握了握衣袖，狠了狠心“在下从小立志考取功名，报效朝廷，光耀祖辈门楣，但谁料寒窗十载，却因无钱孝敬，屡试不第，报国无门。”柳生年轻的声音却透着老叟一般的无力与苍凉。水妖妖未言一语，仍默默望着远处，但看得出她在认真聆听。“可怜我日日苦读，夜不能寐，到头来，却连温饱都难以解决，可是那些女子呢，仅凭几分姿色，便可常伴君王，锦衣华服，她们的家人亲眷明明毫无才华却可以入朝出仕，这~”“所以，你也想要这样一张可魅惑天下的皮，然后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而你的亲眷也可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柳生话未说完，水妖妖便打断了她，语气戏谑却又认真。这种轻蔑的调侃让柳生青筋直跳，怒不可遏：“怎么，不可以吗，世人污浊不堪，他们都用卑劣肮脏的手段换取前程，为了功名利禄不择手段。而我一直恪守君子之道，却怀才不遇，穷困潦倒，凭什么！既然坏人可以比好人过的更好，那我也不妨做坏人！”说话间，柳生早已难掩激动之情，站起身来，双手撑着桌案，双眼猩红地瞪着水妖妖，他的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

水妖妖也不能平静下来了，她满眼悲悯地看着一身布衣的柳生，那种目光怜爱而无力。一瞬间，柳生觉得这个女子不应叫什么水妖妖，而应该叫水观音才对，她的目光让激动的柳生十分悲怆，一种叫悲戚的东西堵在他的胸口和喉咙，他从未感到自己如此可悲而卑微。“好吧，我会尽全力帮你画一张可倾天下的美人皮的。”忽然间，如此坚定的回答，让柳生不知如何反应。水妖妖接着道：“只是，这样一张可倾天下的皮，自然也要用可倾天下的财富和权势来换。”柳生这才明白过来，水妖妖这是已经开始谈价钱了。柳生先是一喜，后又惆怅起来，“说来惭愧，在下身无分文，更没有什么一手遮天的权势。”他有些为难。“哈哈哈，柳公子怕不是圣贤书读傻了，有了这样一幅皮囊，将来还怕没有钱财权势吗！”水妖妖一手撑着下颌，一手缓缓转动手中的茶盏，阳光透过碧玉茶盏，在桌案上流出琉璃般的光影。阳光下，水妖妖细长的眼角涓涓流淌出一抹难以言说的妩媚，整个人都多彩起来，柳生怔了一下，他好像隐隐明白了“妖妖”二字的含义。

水妖妖正色起来，“画一张完美的皮，需要些时日，烦请公子七日之后再来。”柳生一听大喜过望，连忙应道：“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姑娘之恩在下必定竭力相报。”柳生刚要弯腰一拜，却听水妖妖又说道“柳生，我有几句话要提前告知你，皮画好之后不退不换，你给我的承诺也请务必遵循，若你违背了我们的约定，我该得到的，自己也一定会取回的。”

接下来的几天，水妖妖的小院始终大门紧闭，没有一丝声响。纱帘轻掩，桌案之上整齐地摆放着许多大小各异的白瓷小碟，碟中颜色也是各异，曙红、藤黄、花青、三绿......种种色彩交相辉映，笔架之上白云狼毫相映成趣。水妖妖转身从暗格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琉璃小瓶，瓶中的淡蓝色液体，发出点点荧光，光华流转，美不胜收。水妖妖拔出瓶盖，将其中的液体分别倒入几个白瓷小碟中，一瞬间那些普通的颜料色彩变得无比饱满，还有悠悠暗香缓缓散出。水妖妖用手懒懒地转动手中的小瓶，当她看到瓶身上两个小小的字“贪婪”时，水妖妖忽然有些犹豫，她的内心一如既往地升腾出一丝不忍与同情，但很快这种情感就又被冷漠所吞噬。

仅仅一月过后，王朝便迎来了一个全新而疯狂的时代。近日来，大街小巷，酒肆茶楼，百姓们都在讨论同一件事，当今圣上在春猎之时偶遇一女子，这个女子美丽异常，似乎不是凡人而是九天玄女下凡，纤腰素裹似春柳盈盈，眉目含情如北辰启明，气质端庄而宁静，但举手投足却妖娆妩媚，风情流转。听说她还有一个同样令人心摇的名字，柳黛愁。朱门黛瓦繁华旧，檐上芙蓉暮落愁。圣上对这位名唤黛愁的仙娥一见倾心，无法自拔，当日便将这个女子封为贵妃，赐号玉真娘子。而圣上对这位玉娘娘还有一爱称，泪珠儿，只因娘娘眼角有一颗红豆似的泪痣，正所谓此物最相思。

柳黛愁一入宫便宠冠后宫，艳压群芳，加上这位娘娘饱读诗书，懂事明理，圣上对她更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玉盘珍馐，锦衣华服，美玉珠宝每日一车车如流水般运入玉娘娘的寝宫，而其中不讨娘娘喜欢的美食珠宝又如垃圾一般一车车被运出，弃如敝履。柳氏一族更是如雨后春笋一般猛然崛起，无论是家人兄弟，还是远房亲眷，无论是有才还是没才，个个都封侯拜相，加官进爵，柳氏一时风头无量。就连水妖妖也不禁感叹，最懂男人心的还是男人啊，不知如果圣上知晓了，将他的一颗真心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绝美女子其实只是一个披着女人皮的男人，又会有何感想。

而不出几日，百姓们便又有了新的谈资。王朝竟出了一位女相国，这是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奇事。更奇怪的是，这位名唤水妖妖的女相国一无财力，二无背景，竟能够成为一国之相，怕是也和那位玉娘娘脱不了关系。与之前不同的是，水妖妖的出现，竟让玉娘娘收敛了很多，据宫中的小道消息说，玉娘娘对这位女相国颇为忌惮。这位相国沉默寡言，却性情暴戾，喜怒无常，独断专行，经常对手底下的人非打即骂，在她手下为官的却敢怒不敢言。为什么不敢言？这是因为，这位相国有点邪，只要是对她不满的，顶撞她的或是碍她事的人，不出两天便会离奇的暴毙身亡。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事一定是水妖妖那个妖女所为，却苦于没有证据，而且还有一个玉娘娘为其担保。

几日后，一起闻所未闻的大事震动了朝野。当今唯一女相国在圣上称病期间，奉命理国，这也不算什么新鲜事，问题是，这水妖妖竟未经圣上同意，便下令屠杀前朝国老张渊满门，上下三百余口。此令一下，满朝哗然，大臣纷纷入宫，请柬圣上，请圣上明示国老之过。而玉娘娘摇曳生姿地从宫门走出，仅一句圣上病重，各位请回，便将大臣纷纷拒之门外。行刑当日大雨滂沱，乌云密布，百姓挤满街头请圣上饶恕国老，惩处妖女，但是刑场之上最终还是血流成河，京城之中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久久无法散去，环绕在每个人的鼻尖，拨动着人们脆弱的神经。听说，国老临死前一直望着皇宫的方向，从开始的充满期冀到后来的心如死灰，他最终还是未等到自己曾一直信奉的君主的一封诏书，直到头颅被砍下，垂落，滚入层层尘埃，那双浑浊的老眼仍哀愁地望着自己牵挂的方向。

水妖妖的生活也愈加奢靡起来，她的卧房是用夜明珠照明，大修亭台楼阁，夜夜歌舞升平。水妖妖越来越大的权势和残忍嗜杀的性格也开始让柳黛愁不安起来。国老死的那天，柳黛愁彻夜未眠，她望着身边日渐消瘦，生命正在一点一点流逝的帝王，内心无比矛盾。听着窗外如泣如诉的雨声，她感觉国老并不在刑场，而是满身鲜血地站在自己面前，她甚至能听到有声音在告诉她，国老的今天便是自己的明天。水妖妖如此残忍而不择手段，自己恐不是其对手，必须要反击了，否则终有一天自己也会死在水妖妖手中。

一夜煎熬，柳黛愁终于下定决心，将日日掺入帝王饮食的慢性毒粉尽数丢弃，还给自己本家权势最大，大权在握的几个兄弟纷纷捎去密函，以求共谋大事，而其只有一个目的，诛杀水妖妖，将整个王朝握在手中。密函寄出后，柳黛愁便陷入无限的惊恐之中，她总是有一种不详的预感，那个妖女说不定已经知晓了自己暗中所做的一切。

不出几日，帝王身体大有好转，甚至开始上朝理政，此时帝王才发现，自己案头上弹劾相国水妖妖的奏折早已堆积如山，而其中所奏之事，所列妖女之罪，无不让他冷汗涔涔。而其中屠杀国老满门一案更是让帝王勃然大怒，帝王大袖一挥，案上的镇纸笔山也随之落下，在金砖之上砸了个粉碎，这声巨响让帝王觉得自己的头颅也像炸开一般，尚来不及呼喊侍从便轰然倒地。这动静惊动了殿外宦官与侍卫，殿门轰然打开，宦官门纷纷惊恐地鱼贯而入。

此时的柳黛愁正在自己的寝宫看书，说是看书，其实一个字也未曾映入其眼中，她表面平静其实早已心乱如麻，哪里看得进去书。直到一阵风从轩窗透入，吹得她的书页皱了皱，她才猛然一惊，抬了抬头去看纱窗，忽然一张含着温柔笑意的脸撞上她的目光，柳黛愁吓坏了不知如何反应，甚至连惊呼也忘记了。水妖妖仍是稳如泰山地坐在茶几边，绣着银线的暗紫色长袍一动不动地垂在她的脚边，像是一朵开败了的喇叭花，失了颜色却似是仍有余香。

水妖妖伸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放在鼻尖嗅了嗅，“我实在是个俗人，这茶无论好坏，在我喝来竟都是一样，苦涩乏味，无甚区别。”“你想干什么？”柳黛愁冷冷地问，眼神像濒死之人一般，充满警惕。水妖妖又微微笑了笑，端起空了的碧玉茶盏对着散落于殿中的残破阳光，转了转，墙壁上便溅射上斑驳而零星的光影，这样的姿态就如二人初见时的场景。“我不想干什么，我今日来，只是想问一句，柳生，你是想违背我们之间的约定了吗？”一句柳生，让柳黛愁浑身一颤，动弹不得，她太久没有听过这个称呼了，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个男人。柳黛愁久久不语。“柳生，我说过的，如果你想违背自己的承诺，我将自己取回属于我的一切。”“不，不是的，我没想违背什么，水姑娘，你一定要相信我。”

水妖妖唇边的笑意忽然一敛，又换上了水菩萨般充满怜悯的神色，她一步步走向柳黛愁，紫色裙边像被风吹动的经幡，在她脚边环绕攀援，如同水妖妖漫步于花圃之中。“柳生，你知道为什么这张皮会这么美吗，因为这张皮是我用贪婪绘就的，贪婪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却也是最危险的。”她细长的手轻轻滑过柳黛愁的脸颊唇瓣，轻的像拭去红木桌上的灰尘一般。她未说信还是不信，只是留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殿门在一片寂静中关上，柳生也觉得自己被永远锁在了一段美丽而残忍的过往之中。

帝王醒转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带水妖妖来见朕，把玉贵妃幽闭宫中，无旨不得外出。”不久，水妖妖被一队人马押送而来，人马浩浩荡荡，十分瞩目。还是那件紫衫，只是步伐仪态更为庄重了些。据史官记，当日，相国水妖妖奉旨见驾，于圣上寝宫密谈多时。次日，水妖妖被判以腰斩之刑，于秋日后行刑。废贵妃柳氏一切封号，处斩刑，其族一律同罪。当所有人以为一切将归于平静之时，又有两件事惊动了王朝。第一，于圣上旨意下发的第二天，妖女水妖妖竟于天牢之中不翼而飞，不知所踪，罪女柳黛愁于寝宫小轩窗前自缢身亡。第二，各路藩王以妖妃妖相祸国乱政，故清君侧为名，于各路起兵造反，绵绵军营已压进京城。自此又是一番血雨腥风。

而那日水妖妖与圣上密谈之时，对自己所犯种种罪行供认不讳，承认自己的罪孽罄竹难书，但是只有一件事水妖妖始终不曾松口，那就是，她始终坚持说，这一切都是奉玉贵妃之命所为，而非自己本意。

又至黄昏，新的王朝于腥风血雨中迎来了自己的时代。晚霞裹着残阳缠绕抚慰着宫阙楼阁冰冷的脊背，在一片朦胧中演绎出无限的暧昧之感，就如王宫之中弥漫升腾的血腥气一样，腥甜而温热，让人不禁想起那句诗文“朱门黛瓦繁华旧，檐上芙蓉暮落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