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森《饲养员的一天》
饲养员的一天
鲍尹今天很高兴。
“我就老实跟您说吧,我手里的货,质量又好,还给您亲自送上门,您不做这趟生意,别人可都排着队呢。要不是看我们这些年老交情了……”
“行行,诶好,那说定了啊。给我加一成。还是老时间给您送货,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挂掉电话,鲍尹噘起嘴吹着口哨,忍不住加了一把油门,他感觉自己的小电瓶车跑出了九十迈的速度。
郊外的一处废弃仓库里,鲍尹打开紧闭的铁锁,推开沉重的金属门。一股混合着动物排泄物和锈蚀金属的特有气味,如有实质一般扑上来,几乎要把人压倒。
不过鲍尹早已熟悉了这种令常人作呕的环境,几乎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顺手从一边的货架上取出一只口罩戴上,就开始了今天的辛勤工作。
经过改造的仓库里,头顶的日光灯明显是使用太久老化了,只能投射下阴暗的光线。地上整齐地码着四五十个金属笼子,除了少数几个簇新以外,剩下的都是锈迹斑斑,不乏铁条都烂透的。每个笼子里都固定着一头黑熊。也许对于这些曾经的丛林巨兽来说,眼前腐朽的笼子如同纸糊。而现在,他们瘦骨嶙峋,皮下撑起的骨头足以颠覆人们对熊这一壮硕的概念;原先浑身油一般的皮毛,早已与体液一起凝成硬块,其中还夹杂着虱蚤和癞疮。四肢被拉出,卡在笼外,防止他们在痛苦不堪时撕扯自己。连最本能的防抗欲望都被剥夺走,他们直挺挺的,几乎是尸体了。
“师兄,这些小白鼠要怎么办啊?”鲍尹看着平日饲养的小生命,此刻正被肚肠裸露地钉在解剖板上。虽然断颈法让它在短时间内死去,但是刺激到神经和肌肉,它依然会像活着一样抽搐。
“拿去处理了啊。”师兄头也不抬地做着记录。
“啊?这,这要怎么处理?”鲍尹还在这幅惨状中无法回神。
“你这都……”师兄的语气不耐,似乎觉得鲍尹这点小事情都做不好。但是转念间,他又在鲍尹身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不禁软了下来,“全都收集起来,放到专门的冰柜里,会进行统一的焚烧的。待会我带你去。”
“好可怜啊,被我们拿来做实验,还要被烧掉。”
“这有什么,隔壁他们上次解剖完兔子还拿回去开荤了,老师看见了都不管呢。”
鲍尹推着金属小车,穿行在铁笼之间,不禁想起自己在大学里喂养实验动物的场景。他抄起车上的长铁钩,将黑熊扯到笼子一侧,再把一面可滑动的栅栏沿着导轨卡进一个凹槽里。这样一来,黑熊就被死死夹在两面铁栅栏之间,毫无动弹之力了。鲍尹掀起熊肚皮上的盖板,在反复溃烂化脓的伤口之间,一根胶管插进熊的胆囊,另一头连着一个塑料包,里面装着攒了一天的墨绿色胆汁。有这根胶管的存在,伤口便永远不会愈合,而管子也会一直陪伴它到生命的终结。鲍尹取下鼓鼓囊囊的存货。似乎是触及了伤口,熊被扼住的喉咙里传出了低吼。鲍尹并不在意,换上一个空的塑料包,他知道现在这头蠢熊根本伤不到自己。
又有什么办法呢,尽管知道自己更适合读研深造,但是家庭条件迫使鲍尹尽快有一份稳定收入。在学校里,不管是理论知识还是实验操作,他都是最优秀的,但出了校门,却四处碰壁。自己钟爱的生物专业,在仅有本科学历的这个阶段,不但不能为自己增加筹码,反倒成了累赘。很多同学们放弃了专业,选择了完全不对口的工作。而自己所坚持的底线和经济的压力,最后竟让他找了这样一份一开始令他自己都为之不齿的营生。
这些人所谓的保护动物,所谓的人道主义,不过是非既得利益者的嫉妒罢了。鲍尹恨恨地为自己开脱着,心里又有一些快意。还有什么比口袋里的钞票更能带来安全感呢。自己深陷窘境,满然无措的时候,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家伙,又在哪里呢?自己现在有余钱寄回家,赔上点笑脸,忍受些白眼,算得了什么。趁着行情走俏,倒是应该抓紧机会再搞一批熊来。这东西就算死了,熊掌熊骨也不愁销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也该给自己换一辆皮卡了,现在开的电动车虽然方便,但终究小气了一点。
鲍尹憧憬着,随手将黑熊推回原位。突然间,萎靡不堪的黑熊如同回光返照一般,四肢羸弱的肌肉重新积聚了力气,想要挣脱铁笼。陡然昂起的头颅一阵乱甩,浑浊失神的眼中恢复了野性,因为充血而变得通红。鲍尹着实被吓懵了,躲闪不及,还没抽回手,熊的牙齿已经在上面留下了浅浅的划痕。
鲍尹一方面对自己的疏忽心生懊恼,一边泄愤似的将笼子踹得哐哐响。黑熊身上不见了刚才的气势,因为承受不了剧烈的震动而发出凄惨的哀嚎。
“他妈的要不是我,你们早就叫人下了锅了。命都是我给的,拿点利息怎么了,信不信明天就把你送去宰了!”鲍尹仍不解气地骂着。
说来也奇怪,今天的熊像是串通好了一样,每一头都比往常暴躁许多。尽管知道这不见血的浅显抓伤,只要用酒精擦擦就好,鲍尹接下来还是谨慎得如履薄冰。毫无头绪之下,鲍尹只能把熊的异常表现归咎到近期的燥热天气,甚至搞得自己的脾气都火爆了起来。
鲍尹今天来得晚了,等他走出仓库,已经是四五点钟,日光没有那么亮了。他忙着拿出编织袋,把院落里晒了一下午的玉米收拢起来。他的在玉米粒中拨弄着挑拣出发霉或是虫蛀的。他的手指精致纤长,与掌心的厚茧很不相称。这些谷物是熊的口粮,是鲍尹从农民家里收来的,又便宜又新鲜。
做完这些,暮色已经低垂了。仓库隔壁的房间里,鲍尹半躺在一张单人钢丝床上,床垫、被褥虽然陈旧,却很整洁。刚开始经营这个养殖厂的时候,鲍尹没少在这里过夜。改造场地,购买设备,再把熊安置进来,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操心了。到了夜里,失去弹性的床铺绷不住鲍尹的体重,凹凸不平的钢丝透过薄薄的织物硌得他彻夜辗转,还落下了腰痛的毛病。那时他往往把自己代入到卧薪尝胆的情境中,发誓要出人头地,要赚得盆满钵满。而现在他睡惯了柔软的床垫,反倒怀念起那些阴冷的夜晚,自己瘦弱的身体蜷缩在同样单薄的床上,挨着小煤球炉取暖,心里却很充实。
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一台烘干机在默默运作着,发出低沉的嗡嗡声。透过正面的钢化玻璃观察窗,里面的三个四方樟木盒子,面大底浅,盛装着鲍尹刚刚收集来的胆汁。烘干机能提供稳定的温度,使得整个加工胆粉的过程量化可控。在这方面,鲍尹是不吝投资的。想到自己的那些同行们,为了节约成本,还在用着电热毯改装的烘干装置,他总是忍不住腹诽他们目光短浅。
科班出身,让鲍尹受益良多。不论是给熊做胆囊插管手术,还是平时的饲养,对他来说都像是与生俱来的能力,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这些工作鲍尹从来不放心交给别人,对自己的严苛程度甚至比起曾经的老师都不遑多让。尽管他的一丝不苟与几年前如出一撤,但是其目的早就有了天壤之别。
曾经有药材商来这里考察,看到鲍尹正凑在熊的伤口前处理上面的浓水,全然不顾阵阵恶臭。药材商拜访过很多养殖户,从来没见过有人对熊如此细致入微。但同时,他也从来没见过有人把熊养得这么虚弱,他们看起来就像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鲍尹解释道,他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获得高质量的产品。他精准地把熊的身体状况控制在一个临界点上,在稳定产出胆汁这一前提下,他对熊的本身并不太关心。
鲍尹已经成功领悟到了一个商人所要恪守的原则——尽可能多地压榨出所有物的价值。如果能轻松便捷地取出这些熊的肝胆直接培养并生产胆汁,他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它们的其余肉体。
鲍尹从冰柜里取出一罐品质最好的胆粉,这是他珍藏的,并不出售。他用从乡民那里收来的自酿高粱烧,兑上一勺胆粉,就着烘干机辐射过的热量,一口一口呷着。只能收到五个频道的老式电视机,正在嘈嘈地播着新闻,
“本台消息:昨日,市第二人民医院有两名患者在完全康复并办理出院手续后,突发昏厥,现仍在抢救中。对此,医院方面还未做出解释。据悉,这已经是本月第五次出现相同病例……”
患者家属估计又要闹得不可开交了,但是这与我又有何干呢。鲍尹有些幸灾乐祸。他们就是这样,喜欢把自己摆在一个崇高无比的地位,为了自己的利益乐意舍弃别的一切。就像自己卖的这些胆粉,不知道有多少廉价的药材可以代替其功效,甚至牛胆粉就可以做到。既然他们心甘情愿地掏钱,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赚呢。鲍尹两眼迷离地摇晃着杯中的浅黄色液体,享受着酒精滑过食道,浸满全身的感觉,似乎下一刻自己的身体就要融化在温热之中了。
那些富人在自家海景房的阳台上,品着红酒,也不过如此吧。鲍尹这样想着,脸上的醉意更浓了。
周围传来久违的气味,是消毒水和福尔马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闻到这样的味道了?鲍尹在微微的头痛中转醒过来,自己的酒量什么时候这么差了。房间里的光线似乎太强烈了些,刺得他睁不开眼。
“哦,我的朋友!你终于醒了!”一个高大的男人惊喜地叫道。这个男人已经等了很久了,他奔到鲍尹身边,抻了抻他的眼皮,又在他的腹部拨弄着。
“你是谁!”鲍尹完全清醒了,下意识地想要坐起来,却根本动不了。鲍尹艰难地转过头,发现自己的脖子和四肢被约束带固定在了床上。
“你对我做了什么!”鲍尹狠狠捏着拳头,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却无济于事。
“请不要乱动,我的朋友。”男人轻轻按住鲍尹的肩膀,努力安抚着他,“这么做都是为了保护你,我不会伤害你的。”
“对了,还没来得及介绍一下,我叫比尔。”男人白净的脸上带着友善的笑容,他推了推高耸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扯了扯整理了一下白大褂的衣襟,强调着自己医护人员的身份。
鲍尹不再挣扎了,但他的肌肉依然紧绷,眼中的戒备也没有散去。
眼前的男人让他从心底里感到不安。这个医生,热情地有些过分了。而自己的身体,也隐隐有些不对劲。
“为什么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鲍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这个时候乱来只会让情况更糟。
“而且我现在感觉很好,你可以把我解开了。”鲍尹的右手挣了挣。”
“哦,我的朋友,暂时还不行。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要问,但是现在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你的身体出了一些状况,能配合我回答几个问题吗?”比尔说着解开了鲍尹脖子上的束缚。“这样你也许会好受一些。”
鲍尹顿觉呼吸畅通了,他深吸了几口气,点了点头。
“那么请问你现在是不是感觉全身发热?”看起来是中德混血的男人凑近了问道。
“是的。”鲍尹冷冷地回答道。
“是不是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但是又发泄不出来?”
“没错。”鲍尹再次握紧了拳头,醒来没多久他就觉得体内的血液如同喷薄的岩浆般涌动着,像是要唤醒着什么。
“太好了,朋友,看来时间刚刚好。现在需要你帮一个忙。”
“帮什么忙?”鲍尹疑惑地看着比尔脱下了右手的乳胶手套。
之前还沸腾的血液似乎在这个瞬间凝结了。鲍尹的大脑一片空白,失去了操控身体的能力。他看到了这近三十年来,最颠覆他世界观的东西。手套下出现的并不是一直瘦削有力的手,取而代之的是五根墨绿色的脉管,关节的地方长着颜色更深的瘤状物。一定要形容的话,这更像是某种植物的遒劲枝条。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比尔歉意地笑了笑。不过他的手根本没有停下动作,朝着鲍尹的腹部径直伸过去。
“滚开,你这个怪物!”求生的本能让鲍尹脱离了惊愕的状态,他不管不顾地扭动身体,尽可能远离这个诡异的男人。
比尔并不在意,只是叹了一口气,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按上了鲍尹的胸部,上面传来令他感到绝望的巨大力量。从未有过的恐惧让鲍尹目眦欲裂,双臂的静脉在皮下暴起,如同蜿蜒的小蛇。这时体内的陌生力量帮了他一把,右手腕的皮带扣被他生生挣断。鲍尹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推开比尔。他猝不及防之下仰面摔进了身后的玻璃药品柜里,瓶瓶罐罐碎了一地。
而优等生的身份再次救了鲍尹的命。他娴熟地解开其余的约束带,翻身从左侧下了床。
猝然着地让鲍尹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上。他回头看了一眼,很好,这个王八蛋还没有爬起来。鲍尹连滚带爬地冲向最近的一扇门,机会就在眼前了。
他身后的怪医生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并没有因为自己被推倒的事情感到恼怒,依然语气平和地说道:
“嘿,朋友,请不要进去……”
门没有锁,鲍尹一把拧开把手,房间里的感应灯自动亮起。
而这次,鲍尹坠入的是真正的冰窖了。
一具尸体静静得躺在解剖台上。看得出来,这应该是一个人。而现在,尸体有一大半被墨绿色的枝条覆盖了。有孔洞的,这些枝条就从嘴里、鼻孔里长出来,而无处可去的,就撕开肌肉,钻透皮肤。他们如同榕树的须根一样,长长地拖到地上。
在解剖台的后面,靠墙摆放着一排不锈钢停尸柜。
从未有过的惊惧淹没了鲍尹,他感到自己的内脏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紧紧捏着,来来回回撕扯着。胃里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他尝到了酒精和胆粉的味道。
“别担心,我的朋友。你的状况很好,不会像他们一样的。”比尔重新把鲍尹固定好,安慰着他,并细心地为他擦去嘴边和胸前的呕吐物。
鲍尹用旁观者的眼神看着绿色的枝条轻而易举地穿透自己的腹腔,刺入胆囊。他的情绪触到了阈值,已经无心反抗了。
鲍尹浑身的力气在这一刻全部消散。他感到自己躺在一个极柔软的物体上,正在缓缓地、无限地沉下去。他似乎能听到体内的液体正通过这管子,潺潺地向外流着。他甚至舒服地呻吟起来,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噜声。
白大褂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像是烟瘾者闻到了上等的哈瓦那雪茄。
“哈,这下感觉好多了。我的朋友,真是太感谢你了!”男人的感激之情没有丝毫作假。他娴熟地把插进鲍尹身体里的枝条折断,接上一个收集器。
“哦,对了。”男人夸张拍了拍脑门。“现在正事办完了,我可以告诉你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们初来乍到,准备不够,根本适应不了你们的环境。我们想了个办法,把我们的相关组织注射到你们体内,再把产生的东西,你们叫做抗体吧,重新输回来。说起来真是丢人啊,我们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商场、学校这些大地方都投放了测试剂,在一些医院里还进行了更加深入的实验,没想到全都失败了。其实我们已经放弃了,这次测试的是那些黑色的生物,没想到你竟然不打自招了!我的朋友啊,我实在太高兴了,这个无菌室我早就受够了,现在出门也不用戴防具了!”
鲍尹似乎失去了思考和产生感情的能力,他只剩下一具躯壳来看着这个男人絮絮叨叨地表达了喜悦之情。自己大概马上就要死了吧。
“你现在是我们最重要的东西了,放心吧,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的。”男人信誓旦旦地保证着。“我们还有9527个同伴需要你的帮助,在我们能自己合成之前都要靠你了。按照你的生产速度,这可要花上挺长一段时间呢。”
“好了,我现在要去汇报一下工作了。而且你们这里的语言、文化、生活习惯让我们目不暇接,有太多的东西要学了,实在没时间耽搁了。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敬请谅解。再一次感谢你,我的朋友。”
男人噘起嘴吹着口哨,迈着欢快的步子走开了。临走之前还像模像样地给鲍尹掖好了被子。
“……您是说,我们的技术只要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就能养殖了?是的是的,我正在学,我的意思就是内脏,唔,好像叫肝胆?没错,就是叫这个。好的,我会跟我的朋友商量的,他是个很好的人,到目前为止都很配合呢……”
作者简介
喜欢科幻,热衷于探寻世界的真相,但是大家都觉得我是段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