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 ‖ 新巫山:一个孩子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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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巫山城大街上,人们发自内心的满足。
几十年来,巫山人并没有感受到因为神女的妩媚和传奇而给自己带来多少好处。缺乏投资和建设的老城破旧拥挤,常常让巫山人感到难为情。
在巫峡峡口,漂亮的山体已经被削去大半,这里要建一座横跨长江的桥,为新巫山将来的发展铺路。
一
在10月开初的几天里,数以万计的人流往来于新老巫山之间。
挤挤挨挨的小机动船,是去大宁河的主要交通工具。船老大们经常在柴油机轰鸣的机舱里多塞三五个人,避开水上交警的检查。老县城被淹没前的最后日子,成为他们抓紧发财致富的机会。
在码头看新城,一壁陡峭的山体,距离水面100多米以上,崭新的楼房屹立。
巫山人的诚实没有随着老城消失而消失。不管是问做生意的,还是摩托车手,仍然会给你热情地指路,然后再一五一十和你砍价。
在尘土飞扬中从老城中穿过,原是群楼耸立的地方,变成了通向新城的路,拥塞的道上到处是车。摩托车手安慰说,明年不会这样了,码头和老城都淹了。
许多酒店漂亮的女服务员职业地笑着说不打折。不怕你不回头,除非你想在夜晚寒冷的江风中看夜行船。
巫山人不讨厌老城,但抛弃老城的决心坚硬无比。不止听见一个人说:“搬新城好啊,旧城挤得喘不过气。旧城脏,自己也像垃圾。”
二
巨额资金打造的新城在短短几年内冒上山头,稀稀拉拉地膨胀到了6平方公里。
数万老城人从江边搬到了后面山上,很快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在脚下存在:新城就建立在一条古老的“碎块石堆积体”上。巫山人害怕新城会摇晃,但他们认为政府总会想办法的。
数亿资金正在被运用:新城地下,已经插下成千上万根钢筋铆钉。
巫山用它们保持新城的牢固。
新城大街小巷十二条,以巫山十二峰命名。高楼在山体上找到了适合的位置,马路宽阔,街灯新颖。“广东路”的命名,暗示着这个城市在建造中和广东的亲密关系。
全城的最高处,是一座辉煌庞大的教堂,红红的十字架透着肃穆,似乎随时等待为老城做弥撒。
近60个县级部门庞大的办公队伍,早已提前迁到气派的办公楼里。
在市区最好的位置,堂皇的政府办公大楼依山而建,长长的、高高的台阶通向大门。时间的砂纸,还没来得及将其打磨出更多的庄严。
与政府相邻的位置,巫山花费了2000万元之巨修建了15800平方米的“市政广场”,高大的西洋廊柱和拱顶装饰着广场,制造喷雾的装置,试图再现“巫山云雨”的效果。连巫山人都感到乐不可支:“那怎么能跟神女峰比呀?”
当地政府称,这个广场是市民的大客厅,也是旅客享受购物的地方。
在开幕式上,主席台上一块红布遮着后面没有来得及弄好的台阶。
在制造出的水雾中,开幕人的身影和脸庞看不清楚。市民们听着看着,孩子们跑着玩着。新招考的公务员严肃地宣誓着。
市民们快乐的理由实在很多:学校漂亮了,市场规矩了,有了与自己身份和地位相称的新房。
不足也是明显的:人和人变远了,买房子钱包空了。一位大爷说:“找邻居聊天还得走上很远的路,得赶紧装电话。”
新城添了很多娱乐场所,还有网吧。夜总会的霓虹灯将城市装扮得有些迷朦。
巫山抓住这所有的机会。一般城市能有的东西,在这个几乎没有岁数的新城里快速地壮大着。
2002年12月30日前,老县城必须整体迁出,三峡水库的水必须有一个平展的安身地方。水淹的地方不需要任何生命。
城里有一条长阶,从下到上纵贯城心,连接三条横向的街道。人们走走歇歇,习惯地扭头,看着脚下渐远的新城、老城和滔滔东去的江水。
也许这是中国城市中最长的阶梯。走上新城的顶部,要付出艰辛。
三
鲁良朝致力于巫山文化历史研究,曾主持编纂《巫山县志》,留下了老巫山纸上的历史,同时又参与了巫山新城规划和蓝图的想象、设计,是新城的打造者之一。
鲁良朝应该是衔接巫山历史空白带的一个重要人物。老鲁随着机关搬迁到新城办公、住宿,每到下班之后,他仍不由自主地跳上车,去老城逛逛。
“我像一个回娘家的新嫁娘。”老鲁的话像诗。
老鲁在老城的住房,进门就开灯,灯泡就是太阳,灯泡就是月亮;走到窗边,看不见山,看不见树。窗前,惟一能看到的是一排瓦房。瓦房很古老,上面有一种植物名叫瓦松,是老鲁松弛神经、调节视力的惟一绿色。
老鲁说,他经常想起1900多年前意大利的庞贝古城,柏拉图描写的虚无飘渺的岛国亚特兰提斯。直到今天,追忆它的文章不断。而巫山老城的消逝,则有着和庞贝古城不一样的缘由。
老鲁说,与其等它沉没后去祭奠,倒不如趁有时日时去亲近它。
老城是一个容易让人迷路的地方。3天前你看到的一条街或者一栋参照的楼房,再去时,已经找不到。
一个老者坐在废墟上,看民工叮叮当当地砸楼板。老者说,他几乎每天都要下来,新城不适合他。
老者在码头边生活了一辈子。船工喜欢狭窄的街道和挨得很紧的房子,整天在水上,上了岸亲切。他说,那时很晚回家,总能听到一些不该听到的声音和动静。这都是第二天取笑某个船工的笑料。“那才叫生活。现在楼太厚,没人味了。”
老船工没有激烈地反对搬迁。他说:“往前看看,我们总不能让孙子们重复这样的生活。”
在老城的旷地里,独留下一株红红的桉树。一个家徒四壁的院落,有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吴香梦之家”。堂屋的墙上,贴着5张奖状和一张领袖的画像。奖状记录着一个孩子长大的痕迹,最大的一张——1999年6月,巫山南峰小学发给陈焱同学的奖状写道:“陈焱同学在二年级下学期德智体美劳诸方面成绩显著,被评为五好生标兵。”
老城,剩下这些被忽略的细节。
四
老城作为县城的历史该有2279年了。明年正值老城2280岁生日,行将就水。
因为对历史的崇拜,老鲁说,每次穿行在两千多年的街道,走过烟熏火燎的板壁房,不敢趾高气扬,只能轻轻走过。
老城沾了神女的灵气,历代骚客文人,往往驻足咏诗作文。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还有李白、杜甫、白居易、刘禹锡、陆游等等,每一个名字都足以令人屏息。
唐代刘禹锡雇一叶扁舟来巫山,看了山水,听了民歌,想了屈原,写下了《竹枝词九首并序》,开一代新诗文风。黄庭坚的弟弟黄嗣直在巫山做县令,黄庭坚常来巫山,兄弟二人穿行街肆,竟玩出了《铁牢盆记》,为我国古代煎盐史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资料。
老城东有圣泉吊古,西遗楚王行宫高塘观,北有老城墙,古榕树。
去南边江岸,可捡三峡石。冬季江水退去,时不时冲出来一柄远古的石斧。
新城太新,这种感觉没有,也不存在。
五
与水患的战争创造了巫山人的刚强和激情。截断大江,掩去了巫山人与水战争或游戏的激情。
老城人为现在的生活付出了金钱、经历和时间等代价,面临着生存,他们必须寻找新路。
一位官员说,没有清水的大宁河,已不是我们最可靠的资本。
老鲁说:“巫山县是不动的大船,我们巫山所有人必须拉纤。”
老鲁对自己参与打造的新城充满了矛盾。他说,无意贬低新城,从总规到详规,都融入我的心血。但它被铝合金、大理石、各色招牌以及玻璃幕墙装饰得与其他城市毫无差别,觉得轻佻、浮华。
老鲁在9月30日的文中说:“出土的锈铁,暗淡了巴将军的利剑;拾起的瓦片,消失了楚宫的辉煌;巫山老城,告别了昨日的辉煌……”
老鲁说,“巴人在峭壁上都能快乐生活。”
2002年10月1日,刚刚出生几个小时的男婴和他的母亲躺在县人民医院的产房里。父亲何超说,这是家族新移民里诞生的第一个孩子。“这是我们新的种子。”何超说。
(此文原载《南方周末》2002年11月7日,系《三峡,无法告别》特别报道之巫山篇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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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编: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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