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君《爷爷的生日》

爷爷的生日

他是我本家的一个爷爷。在我的记忆中，他中等个头，身材偏瘦，两只眼睛大而有神，说话的声音略带沙哑。那一年他过八十大寿，不料出了一个小小的事故，让他撒手人寰。儿女们捶胸顿足，无奈他老人家已驾鹤西去，只给儿女们留下一串长长的哀痛。

爷爷共有四个儿女，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在家务农，娶妻生子。二儿子耐不住贫困，随人去闯关东，结果在东北娶了媳妇，几年也回不了一趟家。两个女儿嫁得不算太远，离我们村都十多里远。俗话说：“一儿一女一枝花”，爷爷儿女双全，本该享有一个不错的晚年，谁知就在小女儿出嫁的当年，奶奶却病逝了。爷爷陷入极大的悲痛之中，本来言语不多的他变得更加少言寡语。大家劝他和大儿子一家一起生活，但他说不方便，自己愿意单独生活。爷爷仍旧住在和奶奶一起生活的房子里，只不过进进出出的没有了奶奶的身影，爷爷看上去有些形单影只。

好在爷爷并不懒，每天随着生产队的社员们一起下地劳动，靠着自己挣的工分养活自己，有时还把儿女孝敬自己的点心分给孙子们吃。爷爷早年在村里的戏班子里唱过戏，对自己的形体一直保持着标准的样子，没有人知道他有什么秘诀，但直到八十岁的时候，他的身板也没有弯曲。就在去逝的那一年的秋天，爷爷还能把生产队分给自己的地瓜挑回家。

那个时候生活条件比较苦，爷爷也十分会过。有一次儿媳妇给他送来五个咸鸡蛋，他只留下一个，在鸡蛋的顶部开了一个小小的洞，每当吃饭时就用筷子去沾一下，结果十多天也就下了一个小坑，剩下的还是给孙子吃了。大儿子说：“你不用那么会过，谁还能过两辈子？”他反驳说：“我这还算会过啊？后边人家过年时买了二斤豆油，过了一年成了二斤半了。”儿子没好气地说：“他家吃油不用油勺，而是用笤帚沾油，把刷锅没流净的水都沉到油罐里了，你不知道那样油会变味了，还能吃吗？”爷爷对儿子的话并不生气，但也不放在心上，仍然我行我素。

两个女儿轮流去走娘家，尽管老娘已经不在了，但他们想替老人洗洗衣服，但每次去时，她们却找不到爷爷换下的衣服，女儿们说：“爹啊，你不用自己洗衣服，等我们来洗就行。”爷爷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你们都忙，不用来我这儿，那点事我自己能办。”当然，爷爷每年的被褥是两个女儿给套的，因为他自己做不了。儿媳妇要做，爷爷说：“这个不用你来做，你孩子多，不用管，让你两个妹妹做就行了。”女儿听后开玩笑地说：“你真偏心，我们嫁出去你就不心痛了，非得留给我们来做？”爷爷会笑咪咪地说：“养你们这么大，你们还不该啊？”

五十多岁的时候，儿女们就想给他“过生”，都问爷爷生日是什么时候，因为除了奶奶没人知道，爷爷总是说：“过什么生啊，你们没看见人家过生的吃不好，还忙得半死。等以后条件好了再说吧。”于是给爷爷过生的事情一拖再拖，一直到了八十岁。

有一天，爷爷把大儿子叫到他的屋里，说：“今年我八十了，按照咱农村的风俗，八十得过个大寿，我是腊月初一的。”儿子很是意外地问：“这个日子准不？”爷爷不置可否地说：“我说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

大儿子记在心上，因为离腊月初一只差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他给弟弟拍了一封电报，让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在爷爷生日那天赶回来。然后，他又给两个妹妹说了此事，两个妹妹第一次给父亲过生日，自然喜欢得不得了，都开始准备生日的礼物。

农村那时还没有酒店，给爷爷过生日自然就是在家里自己做菜。好在大儿子会些厨师的手艺，提前就张罗着买这菜那菜。一家人摘菜的摘菜，掌勺的掌勺，扣碗摆了整整一笼，引得邻居家的小孩在爷爷家的院子里跑进跑出，欢声笑语不断。

二儿子回来了，并且把媳妇和两个孩子都带了回来，爷爷听说了就到家门口去迎，见了孙子高兴地合不拢嘴。

腊月初一这天，晴空万里，大家早早地就起了床，里里外外一片繁忙的景象。爷爷也穿戴整齐，精神倍增。

中午时分，女儿们带领家小，拎着一堆礼物也都如期来到，爷爷亲自点名安排座位。在农村，座次是分男女的，一般情况下，男女不会混坐。但这天爷爷却安排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和女婿和自己坐在一起，虽然八仙桌前只坐了七个人，但他一个别人也没安排，包括他最喜欢的大孙子也没有得到照顾，平时不太喝酒的爷爷破例兴高采烈地要了满满一杯。

爷爷的话比平时多了许多，他说得大都是深藏在记忆中过去的一些事情，大家随着爷爷的讲述也都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之中，大女儿靠在爷爷的身边，不住地往爷爷的碗里夹菜，爷爷边说“你们吃”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平时难得一见的菜肴。

欢乐的时光总是特别快，酒过三巡，上来一道粉蒸肉，大女儿自然又把第一块夹给了爷爷，爷爷操筷子夹起来放在嘴里。然而，这块肉在爷爷的嘴里却怎么也嚼不烂，他吐了又感觉可惜，于是强忍着咽了下去。可是那肉去正好卡在爷爷的喉咙里，下不去，上不来，噎得爷爷喘不过气来。大家一看顿时慌了手脚，两个女儿过来拍打爷爷的背，然后又抠爷爷的嘴，但那块肉如何长在那儿一样，谁也拿它没着。不一会，爷爷说昏了过去。等到村里的赤脚医生赶到的时候，爷爷已经完全停止了呼吸。

大女儿哭得死去活来，不断地说：“爹啊，爹啊，是我害死了你啊。”于是一家人乐极生悲，急忙派人去买送老的衣服和棺材。三天后，爷爷被安葬在青山脚下那片祖坟里。

村里有个先生说：“人都应该相信宿命，其实他是知道自己那天要死的，不然就不会过那生了。”

我不知道先生的话说得对不对，但爷爷确实是那样离开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