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露《新歧途佳人》(三)
新歧途佳人(三)
等待咖啡的时间,我问戚雅,“林科长值得你迈出那一步吗?”
“其实到现在我也不太清楚林科长是真的单纯想帮我,还是另有所图。”
“什么意思?”
服务生送来了热咖啡,戚雅这次三样东西都放了,她甚至还多放了一包糖,她的心情在慢慢好转。
“我先回答你之前的问题。林科长开车带我到一个小村子的鱼馆里吃饭,那里的鱼做得真好吃。”
“只是……吃饭吗?”
“对。”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戚雅,她和我坦然对视,既然选择和盘托出,她便没有理由再隐瞒。我信了她。
“可是,你只陪他吃顿饭,他就送你一辆车?”
戚雅没有马上回答我,她笑了笑,说道,“人言可畏呀。当天除了吃饭,我们没有说一句调情的话,更没有做你想的那件事,他也没有送我车。吃完饭林科长问送我回公司还是直接送回家。我说回公司吧,我要去骑我的电动车。之后的一个星期他又请我吃过两次饭,吃完饭仍是送我回公司,然后我骑电动车回家。”
“仅仅请你吃饭吗?”我忍不住问道。
“他借给我很多钱,很多很多。”
“借?用什么还?”
戚雅抬头看着我,妩媚一笑,问道,“你说用什么还?”她又假扮坏女人,可惜演技很差。“田传好天天向我要钱,说我欠他的。不然就跟婆婆要,不给就生气摔东西。一边是别的男人的关心,另一边是自己男人的糟践,那段时间我的境遇可以用冰火两重天来形容。”
以她恬淡传统的性格,我能想见她内心受到的煎熬。而今她从内到外为自己穿上了防弹衣,变得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虽然没有发生什么,外人看来你们已经很暧昧。”我说。
戚雅点点头,“确实。我也很纠结,林科长对我这么好,却没有任何要求。开始我很戒备,怕他提出什么要求作为偿还条件。他没有。”
“林科长的家人知道吗?”
“他的家人?他的老婆?!我打听过,他老婆是云南的,喜欢到处耍,经常不在家,见过她的人很少,反正田传好说从没有见过,有点神秘。当时她应该不知道我们的事。再说我们真的没有事。”
“车是什么时候送你的?”这是一个关键点,不会无故平地起波澜。
“就是第四次见面后。那次和田传好大吵了一架,我第一次主动给林科长打电话说想见他,他很快就赶来了。”
“又去了饭店?”
“不是。我们去了一个高档小区,他有一串房门钥匙,那是一所精装修却没有人住的房子,在沙发上我抱着他嚎啕大哭,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这之前我们手都没有拉过。”
我没有发问,戚雅知道我的心思,她会告诉我一切。
“我哭够了,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他看我的眼神让我瞬间陷了进去,他在心疼我,不是可怜我,从他那里感受到的爱,让我无法抗拒。我先亲了他,他紧紧抱住我。先在沙发上,然后在床上……是我主动的。”
“你在报复田传好吗?”
“确实是他逼我迈出这一步的,但当时压根没想到他。”
“后悔吗?”
“当时有一点点。第二天早上,他给了我两把钥匙,一把是房门钥匙,另外一把就是车钥匙。”
故事到这里可以告一段落。当我这个局外人亲耳听完戚雅的讲述,完全置身事外做个旁观者似乎不太人道,而我又立即想不出扮演什么角色最合适。戚雅没有给我太多时间思考,她接着讲下去:“我——一夜暴富,开着宝马招摇上班。投向我的目光有羡慕,多数是猜疑,我能分辨得出。你知道吗,三年来没说过一句话的同事都过来跟我打招呼,夸我气色好,穿的衣服漂亮。虚伪!太虚伪!外表光鲜亮丽,但是我的内心并不好过,忐忑伴随我很长时间。我害怕林科长的老婆来公司找我,当众羞辱我。提心吊胆比没钱更让我难以忍受,我经常躲到厕所里不敢出来。我想和林科长断绝关系,车、房都还他,我宁愿安安稳稳过苦日子,也不愿意……”
“他知道你的这种心情吗?”
“知道,我告诉过他。”
“他怎么说?”
“他让我见了两个人。”
我有电话进来,这次是快递公司,告诉我携程的机票到了。戚雅趁这个功夫,将咖啡一饮而尽,像喝酒一样,一点都不优雅。仿佛接下来她要说的话,需要借着酒劲才能讲出来。
“那两个人是谁?”我问。
“他的老婆和他老婆的情人。”
“谁?”
“林科长的老婆和他老婆的情人。”
以我目前所学和人生阅历,无法理解林科长的意图。这四个人坐在一起,不会引发血案吗?
“我先到,和林科长热聊了一阵。他脸色不太好,我以为是工作上的烦恼,没有太在意。不一会儿,林科长让我见的那两个人就到了。林科长之前没有透露关于这两个人的任何信息,我以为只是跟他关系很好的朋友,傻乎乎的和他们打了招呼,互相做自我介绍。可笑吧?”
“如果事先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你还会去吗?”
“当然不会!”戚雅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已经是惊弓之鸟。”
“坐定之后,自称禾梨花的女人对我说,戚雅,我重新介绍一下,这位,她指着同来的那个叫杜什么的男人,'是我的男朋友’,这位,她指着林科长,'是我的老公’。这是他M……什么狗血烂剧!我觉得自己赴了鸿门宴,到了疯人院。你肯定体会不到那种感觉,之前一直觉着自己挺正常,却突然面对着三个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人,人格、思想在真实与虚幻间来回切换,我直接死了算了。”那段刻骨铭心的见面会令戚雅记忆犹新,如今的转述语气里仍透露着不可思议。“你知道吗?林科长这时候毫不避嫌地握住了我的手,我傻了,也没躲开。禾梨花还笑着跟我说话,特别客气,瘆得慌。她说'看把你吓的!这没什么,让老林慢慢跟你说。在汉族人眼里你很漂亮,是美女,但是按照我们白族人的标准,你太白太瘦了,算不上美女。’”
“禾梨花?她长什么样?”我问了一个我很关心但似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
“黑,有点胖,眼睛漂亮,很耐看。”戚雅耐心回答了我。
“有口音吗?”
“有。”
“她都跟你聊了什么?”
“说完那几句她就和杜什么走了。我还没有回过神来。现在想来,他们二人就像法庭上被传唤的证人,说完证词就离开了。”
“你没有怀疑他在骗你吗?”
“怀疑过。我对林科长说,'禾梨花不可能是你的老婆,你不可能接受这种事,你不能!禾梨花也不能!还有那个姓杜的,也不能!你是不是觉得我傻?编出这么低劣的剧情搪塞我!敷衍我!欺骗我!从今往后,我们一刀两断,你不要再来找我,我也不会纠缠你,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还有——钱我会还你的。”
“他怎么说?”
“那天我有点激动,把钥匙、包、手机都扔给他,转身要走,他从后面抱住我,不让我走。他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们的思想要跟得上变化。”
'出轨再普遍,也不可能变得名正言顺、合情合理。’
'白族人可不这么想。’
'又是白族!白族!够了,我不懂他们的风俗,也不想懂!我们都是汉族!就算你老婆开明,你呢?你头上戴着……’他的神情暗淡下去,但很快恢复如常。'白族有个传统节日,绕三灵。你知道吗,这个节日其实是让白族已婚的男人和女人会情人的节日。’
'别跟我提白族,好吗?求求你!’
'雅,听我说完。你的心结是怕禾梨花找你的麻烦,可是她根本不会在乎这些,因为在他们族人的观念里,这是正当的行为。而我之所以也接受,是因为你。不错,遇到你之前我反对梨花和那个男人见面、交往,虽然我知道他们背着我已经发生了关系。可是为了你,我和梨花做了交易,只要她不为难你,我便也不再干涉他们交往。所以,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你不用怀疑。’
'那我问你,你有过几个情人?想好之后再回答,我可以查得到。’
'三个。前面两个维持的时间都很短。’
'我是第三个?’
'对。’
'去和你的第四个情人玩绕三灵的游戏吧,恕不奉陪!’
'雅,别走!不会有第四个了,你是最后一个。真的!’
'我不光为了自己,也为你考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林科长,珍重!’
'那就比比谁过得好。我有钱有身份,那些整天没事就知道嚼舌根子的卑贱的一群人见面对你笑,背后捅你一刀,他们有什么资格议论我?他们能好到哪去?他们的亲弟弟、表姐、小舅子,找不到工作,又身无所长,还不是陪着笑脸来求我帮忙。我一个电话就能解决他们一家人的温饱。我看不起他们。’
'我和他们一样。多亏了你的救济才能有饭吃有衣穿!’
'你不同。你是走进我生命里的人。’
'走进你的生命?可笑。我没有了清白。’
'清白的时候你过得好吗?’
“没钱真可怕,吵架都没有底气,占不了上风。你知道吗,我当时想到了一句话形容我自己:'物质享受攀到了山顶上,人格低到尘埃里、淹没在别人的口水里’。怎么样,有没有张爱玲的格调?”戚雅问我。
“所以你接受了他的论调,也和他恢复了以前的关系?”
“我坚持要走,他坚持不让我走。我们就这样僵持了一阵子。最后他问我,'你难道不怕周围人对你的议论?你会听到从来没有听过的、最难听、最恶毒的话,他们可能会指着鼻子骂你……你受得了吗?’'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我捂着耳朵不想听。”
'认清现实吧。社会本就如此,人心本就如此,你真诚善良,别人未必。’
'真诚善良个屁!我清楚自己的身份,不用你替我文过饰非。’
'被玩够了……被人一脚踢开了!你可以接受吗?雅,我不会放弃你,从我这里你可以得到你需要的钱、房子、车子,还有我的关心和爱。除了妻子这个头衔,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我从来没有想过嫁给你!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维持这么可笑的婚姻?难道你那白族的岳父岳母会来追杀你?’
“'为了孩子!’他说为了孩子。这四个字像一声闷雷,在我头顶炸开。一个人无论怎样,只要心存丁点儿善念,慈悲,人性未泯,就会得到原谅。林科长对我那么好……”戚雅说着,语气越来越温柔。
“田传好没有问过你什么吗?”
“问过,吵过,打过。当他每次都能从我钱包里拿到钱之后,我们就很少有正面冲突了。他偷偷跟踪过我,骑着电动自行车跟在我的车后面,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先是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我一加油门他就没影了。结婚的时候我想和他过一辈子的,想着我们一起把两个孩子拉扯大,看着他们结婚、生子,我做了奶奶外婆,他做了爷爷外公,可是现在我们就像是陌路人。林对我越来越好,我对田传好越来越不在意。”
说到这里,她已经将“林科长”的称呼简化为“林”,而讲述中她一直对老公直呼其名,亲疏远近不言自明。
“就这些了。”戚雅说。
“公公婆婆没有意见吗?”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也不想一天就讲完我的故事。下次再告诉你。”她如释重负地起身,“我去结账。”
“我来请客。算对你出言不逊的赔礼。”
最后还是戚雅付了钱,她说,“谢谢你耐心听我说完这些。”
“很多人都想听。谁让你长这么漂亮?”
“你会写我的故事吗?大作家。”
我笑笑没有回答,突然问道,“那个,你今天约了谁?”我很佩服自己在那种情境下竟然想到了这个问题——戚雅来这里的最初目的。
“林。给你打电话之前我取消了。把我的号码存起来吧,好吗?我喜欢和爱读书会写书有文化的人聊天,像你一样。”
奇怪的是戚雅自始至终都没有告诫我不要把她的事告诉别人,她是无条件信任我还是真的想开了。
两天后我签好了合同,微信上告诉Tom很快寄过去,他说不用麻烦,拍照发给他就OK,三天后我的账户上如期收到五万元汇款。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和Tom探讨小说里的某些细节,有时到半夜,甚至是凌晨。我没有时间去想戚雅,她的故事被束之高阁。Tom总说我的小说里缺少浪漫和撩人的细节描写,影响读者的阅读热情。增加增加,他反复告诫我,读者不喜欢干巴巴的故事,可我一点不喜欢用露骨的情爱描写博取点击量。我有我自己的风格,说话从不带脏字,做事从不逾矩,对那种桥段有种与生俱来的抵触,能不写就尽量不写,好的作品根本不必靠那个取悦读者。
OK!Tom终于妥协了,鉴于你的文字功底尚可,作品点击量尚可,不勉强你。Tom同时送过来一张笑脸。
我窃笑,还不是你有利可图。
已是凌晨,有人发来QQ消息,一朵荷花不断闪烁,是戚雅。
“还没睡?”她问我。
我盯着小小的荷花发呆,不知如何回复她,便没有回复。
“在写小说吗?”她又问。
“有没有写我的故事?够中篇吗?”
“在和出版社的人聊细节,稍等。”我回了唯一一句。
“打扰了。晚安。早点睡。”过了一会儿她又发来一条“这些天在公司看到你有些憔悴,注意身体”,之后便没了动静,大概睡下了。她在哪?家里?还是那所精装修的高档小区里。林,禾梨花,杜某某,三个模糊的影像划过我的脑际。“绕三灵”到底是个什么节日。打开百度,输入“绕三灵”,出来的都是中规中矩的官方解释,没有我想要的答案。突然想到大学女同学中有个来自云南的,就是少数民族,不知道是不是白族。因为普通话讲得不好被人嘲笑,经常独来独往。我那时担任学习委员,和她有些交情,相处还不错,一块吃过饭,逛过街,看过电影,只是毕业后鲜少联系。如果她是白族,也许我从她那里能有所收获。
晚睡早起,精神恍惚,为了赶稿连续熬夜几天,身体非常疲惫,我顶着熊猫眼,一路打着呵欠走进公司。
“雪燕,”戚雅从后面追上来,“叫你好几声,怎么不理我?”
“哦?是你呀。怎么跑这来了?有事吗?”戚雅和我不在同一栋楼办公,她停好车后一路跟到了我的办公楼下。她早已是公司的名人,但是多数人都不知道我们认识。如今她一路喊着我的名字追过来,众人纷纷侧目。
“这个给你。”她把一个手提袋塞给我转身走了。众目睽睽下我有点不好意思,来不及细看袋子里的东西就提着赶紧上楼了。来到卡座才确认袋子里装了两盒阿胶糕。想起昨晚她关心问候的话,有点小小的感动。戚雅所说的“憔悴”大概就像今天见我的情形,我却没有留意到她。
“你和戚雅什么时候认识的?好像已经很熟了,没听你说过呢。还……送你东西。”我那个要好的同事不等我坐定就过来询问。
“吃过一次饭……喝过一次咖啡而已。”我轻描淡写地说。
“别和她走得太近,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你觉得她这个人怎么样?”我问她。
“不了解,我从不妄下断言,事可以说,人不能随便评论。”这番高伦让我瞬间对她刮目相看进而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