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华歌 | 绽放的日子 / 四六文摘

绽放的日子

文|廖华歌

一

这几天，他一直与我如影随形，一切都显得那么虚缈，遥不可及；一切又分明是如此真实，伸手可握……

当我和调研组一起，走进一个个村卫生室，凝望的目光从散发着特有气味的洁净药房、诊室，到身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再到穿着病服的患者……洋溢在巨大幸福快乐中的那颗心，突然被揪紧了，揪得疼痛难忍，默然流淌的泪水让我赶紧背过身去，装作去地上捡拾一个什么东西，抑或悄悄到一个角落仿佛要观看些什么。

三天来，他，梁原，就这样无时不在折磨着我，身心交瘁的我深感比翻越一架山还苦累，而这苦累又被现实的欢欣鼓舞所裹挟。曾经想望中的美好，已成为现实的真切抵达，一如那些在《诗经》风里散步的蒹葭，已来到我面前的河边一样，他如风中的落叶，在自然且不经意中倏忽而临，以至于我恍惚得有些愣怔发呆……

缓缓落下的目光环视着他，看了又看，他一如既往，平静而温和地微笑着……

二

我们调研的这个地市很了不起，最早在全省实现两千多个标准化村卫生室全覆盖，而且每个村卫生室都配备持有行医资格证的2至3名医师，利用互联网，将县、乡、村医疗卫生有机互联，真正解决了农民看病难问题，为患者救治赢得了宝贵时间，使生命真正得到至上的尊重和珍惜。

这情景是那个时候的梁原连想也不敢想的。彼时年轻体壮的他，并非是什么大病，仅仅感冒发烧而已，他原本就没想过要诊治，村人都这样，撑一撑也就过去了，可好心的弟弟见他一直高烧不退，就一定要带他到村医疗室去输液，他拗不过只好去了。

那年月哪有什么正规医师，整个村医疗室就高医生一人——一个在县医院培训不到三个月、又自学了点中医汤头就上岗，他还既是护士又兼司药。

不知是消毒没做好，还是用错了药物，输液不到半个小时，梁原忽然口吐白沫，两眼直瞪，很快就没有了脉息，三十四岁的生命就这样叶片般顷刻间飘零了……

时光倒流成箭，射中完全无备的青春芳华……

三

梁原天资聪颖，是家乡那一带颇有艺术禀赋的人。无师自通的他不仅会吹笛子和口琴，还拉得一手好大弦（村人称胡琴为大弦），深山农人沉闷平淡的日子，在他的琴弦声中每每绽放出生机勃发的缤纷之花。在大队宣传队，他和导演一样受尊敬，那时所谓的乐器也就一鼓、一钹、一大弦，可见他的重要性。无论主角配角，为能唱得“合辙”，上场前都向他点头施礼，对他相当敬重，他对大家也很客气尽责。只是有一次，高挂的汽灯突然灭了，黑暗中他看见在《沙家浜》里扮演胡司令的演员，正跟一女演员乱做小动作，一会儿汽灯亮了继续演戏时，他那大弦就有意不配合“胡司令”，让他不是唱抢板就是慢板。

“为啥？你为啥光坑我？”卸妆时“胡司令”恶狠狠地质问他。

“你还有脸问我，自己干了啥事不清楚吗？”他忽然站起来，声音比“胡司令”还愤怒。

“胡司令”立时像瘪了气的皮球，边往一旁走边口中喃喃：“我能干啥，在台上演戏哩嘛。”

听说私底下“胡司令”专门买一盒烟找他认错，他那大弦才又像先前那样很好地配合他了。

那年月，村里老人病重去世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请他到床边给他们拉一阵子大弦，无论谁喊他都去，哪怕再忙再累，他都风雨无阻，无数次用琴声送他们最后一程。

四

我那时正处在前路茫茫、一切全都未知的困惑中，在公社工作的一位大学生，看了几次我们大队的汇演后，明显对我格外热情。

一天，梁原边调试着弦子边很郑重其事地跟我说：“别搭理他，你要往远处走，不能像我们这样一辈子窝在大山里。人一到大地方，想的做的事儿就不一样，你若走出去对咱山村会更好。”然后，不等我回话，他便将大弦拉得很响很欢快奔放……

我是走出大山了，可我没有为他、为大山里的父老乡亲们做出什么，他要是还活着，会不会后悔当初对我说过的那番话？

花开花落是人生，一朝一夕是日子。他让我深感一辈子真的很短，谁也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有些事只能自己去扛，有些路也只能注定一个人去走。

也许正因此，尽管这些年我的人生之路一直都走得踉踉跄跄，生活得很失败，一切都乏善可陈，但我从未真正绝望过，我切切实实努力了，从这个角度讲，我没有辜负他。

然而，倘若当年自己留在大山，是否会比今天走出来的我更好一些？生活永远没有假设，我不敢往深处想。

五

有些事不想发生，却不得不接受；有些人不愿失去，却不得不永别。

他走了，走在生命和岁月一样年轻的青葱之季。

那时候的乡村卫生室，要是能有现在的医疗条件该有多好，梁原若是活到现在，那悠扬的琴声定将终日缭绕在村庄上空，他本人兴许也早已成为非遗传人了吧。

现实是残酷的，人生之路总在始料不及的紧要地方拐弯。

最后一次见他，是我在山外工作两年多回去过春节的那个腊月，我给他带了一把新胡琴，他顿时眉开眼笑欣喜不已，立即为我“专场”拉了好一阵曲子。爱不释手的他，抚摸着那胡琴连连赞叹：“这个好，正宗！用梧桐木做振动面板，金花蟒皮蒙琴筒前口，马尾和细竹竿做琴弓子，钢丝做琴弦，工艺考究，材质耐受力强，能产生丰富的音色变化……”临别他殷殷叮嘱，只要我想听，以后每次回来他都给我拉，而且还将不断增加一些他新学的曲儿……

尽管生活在城市的我，几十年中听过不少种类的乐器演奏，但真正激奋人心的，还是他拉的那种大弦之音。每当街角或公园传出这种弦声，我立时目光潮湿，迈不动脚步，他和家乡分明已在身旁……

我是多么想再听到梁原拉的大弦曲，可是他永远也不会拉了。听他的家人说，他们把他心爱的两把胡琴都放到他棺木里，到了那边，他还可以继续拉的。

我执信，所有的日子都是在琴声中绽放，而春天的万紫千红也是琴声唤醒的……

（注：本文曾发于南阳日报白河副刊2021.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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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稿: 张简图:网络美编:M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