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写作有时候是需要拼命的
麦家长篇小说《人生海海》在问世不到两年的时间内,近日销量突破200万册,堪称近年来纯文学作品畅销神话之一。在接受本报记者独家专访时,麦家盘点创作《人生海海》给他带来的写作资产、人生资产,坦率而真诚。
作家要不断告别自己
记者:您被誉为“中国谍战小说之父”,但《人生海海》却和以往的写作风格、写作题材截然不同,此次写作算是冒险吗?
麦家:我确实以前写过《解密》《暗算》《风声》,所谓别人所说的“谍战”。但如果一直守着自己开出来的一亩三分地,自我重复,我觉得这很无趣。当然重塑自己,破茧而出,这也很难。所以,我从2011年开始停笔三年,阅读,思考,和亲人相聚,尽量弥补与生俱来的和故乡的割裂,和亲人之间的割裂,在此过程中,也慢慢对故乡产生了感情和记忆。然后,我才重新出发,这次出发很谨慎,也很执着。
通过5年我才把20多万字的长篇写出来,我觉得这就是一个作家的资产:他渴望变化,渴望突破自己,在这样的时代面前,这样的作家也许少了,但是作家的属性就应该是不断地告别自己,不断地重新出发,这才是一种艺术精神。
记者:听说您光是定稿就反复改了七次?
麦家:不光定稿改了7次,其实写《人生海海》,我对自己做了很多硬性规定,不少于5个开头,每天不多于500个字,我是想鼓励自己慢下来,鼓励自己在写的过程中充分挖掘自己。现在人确实太浮躁了,我自己也浮躁过,我要切忌浮躁。所以,我要挑战难度,我不想摸一个大家都能摸得到的高度,我要摸一个自己很难摸到别人也可能摸不到的高度,那就要靠自己的修炼,用耐心、用坚持、用隐忍去完成,来摸到这个高度。我希望拿出一种笨人精神,越是笨人越能接近天堂。
记者:还记得写完《人生海海》时是什么情形吗?
麦家:这本书2018年8月26日完工,从那年5月,我开始最后冲刺。那110天,我一直过同一种生活,每天听同一首歌,每天5点起床6点写作,高度亢奋,不知疲倦,才思敏捷。小说总共3部,第三部就是那些天写出来的,而前两部写了4年。
但写完以后,10月去体检,医生说,你有肺炎。我因为写得特别癫狂,以致生病都不知道,但我非常怀念这种状态,写作调整到这种状态很难,不是想有就有。
写作像在平衡木上跳舞
记者:这部小说以童年视角叙事,小男孩在成长,故事也在发展,各色人物、历史事件不断登场,这种叙事方式是如何寻找到的?
麦家:还真不是寻找到的,是开始就想到的,这样的叙事方式有几个好处,一是会让我一下子回到记忆中去,把童年的我、少年的我拉出来,一旦拉出来就很容易情真意切。不过也有个巨大的问题,童年视角不是上帝视角,有很多死角,因为年纪小,很多情况看不到、听不到,叙述上会带来很多不方便。我就像在平衡木上跳舞,尽管跳得很难,但正是难才体现功力,而且在此过程中也找到了各种各样的法宝,通过民间小故事,通过别人的讲述,来弥补、增加视角。
采用童年视角,也是挑战叙事的艺术。因为童年视角还有一个好处,它是反故事化的。小说中的“上校”有传奇一面,如果按照“上校”如何艰难出生,如何出类拔萃,如何一生坎坷,以第三人称写,写作难度会降低很多,文学性也会削弱不少。而我现在这种写法,是通过反故事的方式,来尊重故事,这也是我的艺术探索。
用童年的讲述方式,也是将讲故事的权利交给读者。童年视角遮掉了故事的很多细节,包括“上校”的肚子上到底刻的什么字,我从来不告诉读者,我给出各种说法,却从来没有准确、具体的说法,就是希望读者来参与。
记者:这部作品,尤其是前两部语言有浓浓的家乡味道,这在您以往作品中很少见到。
麦家:写这部小说,其实我对家乡的语言进行了“驯化”,保持了家乡语言的腔调、用词,但也进行了改造。为什么前两部写得特别累,就是因为要去寻找家乡语言的滋味,比如说,我们家乡不说“说”,而是“讲”,“讲”和“说”,味道完全不一样,“讲”是故乡的味道,用了这个“讲”,其他东西就要跟上,就像画画要水墨到底,不能这里是水墨,那里是水彩。
我这部小说写得很用功,把自己真功夫拿出来了,有时候因为商业原因、身体原因等会让写作打折扣,但这部小说我确实没打折扣。
年龄带来了温情和智慧
记者:有评论文章说,这部小说是您与父亲和解之书,您如何看?
麦家:我写这本书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了,我没有机会,也没有权利去跟父亲和解。但是我需要和解,我需要和自己和解,和过去和解,和故乡和解,这是非常真实又迫切的。
我想,也许是年龄给了我这种温情、智慧,回头再看,当初和故乡,和父亲的关系是如此对立、撕裂,其实我很内疚,甚至觉得自己挺弱智。年过半百之后,有些东西才慢慢被唤醒,就像雪地里的青草一样,在阳光的照射下,白雪融化,青草从雪地里慢慢凸显出来。
我在书里表达了内心柔软的一面,以前小说很少有这一面。我不停在网上和现实中遇到读者说,他们看哭了。我从来不认为一个作品让人家掉眼泪、哭是一种最高的境界,但让读者感同身受,让读者和作家共情,这是一个作家很幸福的事情。我以前的小说,大家都说是出自理工男,写的特别理性、冷静,这一次确实有柔情、柔软的一面,我不是设计出来的,这是年龄给我的,阅历给我的。
记者:您为何说“母亲帮我写了这部小说”?
麦家:我当初写的时候,想把母亲放进去写,但后来发现母亲放进去后就会“横冲直撞”,把主人公上校的地位和小说的节奏破坏掉。我又不忍对母亲进行“艺术创作”。小说在写到七八万字时,我把母亲的戏份全部删掉,因为我预感到自己应付不了母亲,在真实与艺术之间难以取舍。
事实上,母亲给了我一种非常坚定的牢固的世界观、价值观,我的写作就是要表达这种东西,这部小说确实是母亲帮我写的,让我塑造了“上校”这个主人公,其实他就是男版的母亲。上校是个可爱、高贵的人,他只是命运不好,落了个让人同情的下场。“上校”就是我母亲的写照。
“破译人生”就要过简单生活
记者:如何看待200万册这个销售数字?
麦家:《人生海海》两年不到已经卖出220万册。这个数字,我自己都不敢想,虽然我的书一直有读者缘,但这种神奇已经超出个人的期待和掌控。归根结底一句话,最好的宣传是把书写好,让读者替你宣传。这不是每个作家能够有的幸运。我也经常问我为什么有那么好的运气,我想,是因为我有一个那么善良的母亲,是她老人家积的德。
记者:您不止一次说过,您的写作是破译人类内心深处和人性的密码?
麦家:其实破译人心、写人心是我写作的一贯追求,前些年,我只是题材写了谍战,我用了破译、解密的概念,这个概念就是在破译人生。
作家、艺术家是把人类内心的死角一一照亮,一定意义上来说,作家也在搞竞技体育,竞技体育是在挑战身体的极限,而作家挑战的是人的情感极限、内心极限,把人心的各种沟沟坎坎去发现、去描绘出来,这对人类往前走是有好处的,所以我一直给自己的写作赋予这样的任务:让我去发现人类的秘密,让我们去了解自己的内心,了解自己的人性。
很遗憾的是,以前我的小说,由于影视的需要被戴上了“谍战”帽子,把我写作的初衷遮蔽了,所以我后来坚定地不想写谍战,我觉得我被误会了,我不想继续被误会下去,希望读者能真实了解我,而《人生海海》起到了这个作用。
记者:动笔写《人生海海》时您51岁,如何看年龄和写作的关系?
麦家:五六十岁是作家写作的黄金岁月,但中国作家都是未老先衰,过了五十岁大多是下滑式的写作,但国外很多作家70岁、80岁照样写出伟大的作品,萨拉马戈写《失明症漫记》已经70多岁了。
中国人动不动就谈健康,谈养生,写作有时候是需要拼命的,作家不断地在创造,不断地在探索,不断在摸高,这些绝对是不养生的。所以,养生和写作也许是矛盾的,一个人注重养生的时候,就不太有创造性。缺乏创造性的作品,说到底就是制造废纸。
我自己内心也曾经有过斗争,是否要以“写作为生”,写作要过非常自律、单调,甚至是孤僻的生活。其实,我这些年来一直过着困兽一样的生活,就是过家庭生活,过简单生活,这个是当好作家,写出创造性作品几乎不能摆脱的外在条件,白天呼朋唤友,抽烟喝酒,晚上打通宵麻将,怎么可能写出好作品呢?
我希望继续挑战自己,也做好了各种准备,我过着非常简单的生活,我在锻炼身体,有些伤害身体的习惯,像抽烟、熬夜看球都戒掉了。我希望珍惜自己的才华,希望在60岁、70岁,甚至80岁还能写作,不是象征意义的写作,而是创造性的写作。 本报记者 路艳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