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桕树下的夏天

夏至过后入伏,北京就进入了烧烤模式。

每次走在路上,我都恨不得自己是会飞的,“咻”一下,就飞到自己要到的地方,就不需要在路上接受电饼铛般的炙烤了。

每天,我坐在办公室,看着窗户外面。

窗外的天空蓝得像一片倒扣在头顶的海,那么近,那么远,朵朵白云像悠闲游弋的海洋生物, 变幻莫测,爬山虎几乎占满了整个窗户,没有一丝风,叶子被晒得蔫头耷脑,纹丝不动。

看着外面的白云悠悠,变幻万千,我总是会想起小时候在农村的日子。

那时候夏天不仅热,还有很多很多农活需要干,但是也有一些简单的快乐,比如乌桕树下的消夏。

我家是一个非常小的小山村,是真的山村。

村子三面环小山,前面是一垄水田和旱地,还有上下几个池塘,再远处其实也还是小山。

如果不是双抢季,农村夏天虽然也农忙,但是正午也不会有人在地里干活,都会在家里休息,睡个午觉或者聊聊天、打个盹。

虽然那时候有电扇的人家不多,但是几乎家家都有竹床。

竹床是南方农村常见的一种家具,类似于矮榻,只不过是用竹子制成的,可坐可躺,一般都是夏天搬出来用,冬天就收起来。正如空调是现代人的救星,在我们小时候,竹床也是我们的救星。家里有几个小孩的,经常会为了谁睡竹床争吵不休,甚至打起来,最后只能让大人来分派。

有的人家竹床用的年头久远,通体发黄透亮,就像文玩一样,有了包浆,触手生凉,躺在上面睡觉,冰凉入骨,有一点像古墓派的寒玉床。身体没有几分火力的人,不敢直接长久躺在竹床上睡觉,都得隔一层薄毯或者床单。

夏日的午后,小山村像沉睡过去一般寂静,淘气爱玩的小孩子都被大人按在家里不准出门,连鸡狗都躲在阴凉的地方,正如范成大所写的“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

我有时坐在我家门口那棵桃树下看书。桃树不大,很瘦,树叶也稀稀落落,洒下浅浅的树荫,我随着太阳缓慢移动,随时调整位置。不过我家就在山边,清风徐来,可以听到树叶摩挲的沙沙声。知了不知道躲在哪棵树的哪片树叶下,长一声短一声地鸣叫着,让人听了想昏昏入睡。

但是,我最喜欢的消夏方式,是带一个席子,到门口池塘的乌桕树下铺好,躺在那,看天,看山,看云。

出我家走不到50米,就有两个小池塘。

一个池塘水清,据说是有泉眼,所以有一口井,井水清甜,供应全村的饮水,围着水井的池塘,则用来洗菜洗衣服,所以这个池塘的名字就叫“洗衣塘”。池塘三面环山,青山绿水,环境清幽。由于池塘从来没有真正干涸过,是全村人的生命之源,塘堰上经年长满了盘根错节的狗牙根,整个都是绿色的。

另一个池塘水浊,离村中心距离更短,名字就叫“门口塘”。门口塘大部分是用来饮牛或者洗拖布之类,养鸭子的村民傍晚赶鸭子回家,也会让它们到这个池塘滚一次水,好大致清一下数目。池塘正在村里主道上,过往的人打我们村口过,都得经过这个池塘,所以塘堰上踩出了一条寸草不上的路。

在两个池塘的一角,各栽有一棵树。

洗衣塘栽的是乌桕树,门口塘栽的是枫树。

到我记事的时候,这两棵树就已经很大了,一人合抱的树干,树枝横逸旁出,亭亭如盖,树形特别秀美。乌桕树和枫树秋天都是红叶似火,宋代林和清的诗中写道“巾子峰头乌桕树,微霜未落已先红。”

可惜我们村有一家人,总是把他们家的稻草架到枫树上,几年下来,枫树被折腾死了,他们家又架到乌桕树上,终于乌桕树也死了半边。长成一棵树需要数十年,破坏它却只需要短短几年,这是后话。

(网上图片,与我们村里的那棵乌桕树很像)

我最喜欢把席子放在洗衣塘的乌桕树下,带一本书躺在那里。

这里的地势比较高旷,视野很好。

洗衣塘几乎是在门口一垄田的最上方,一眼望过去,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村前的小山,也尽在眼底,不远处的邻村、学校还有菜地都一览无余。后来我读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里面有一句话是这样写的,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我觉得就是我躺在乌桕树下看到的景象。

虽然我一般会带一本书,但是大部分是装装样子或者就是拿来当枕头的。

躺在乌桕树下,抬眼就看到乌桕树碧绿的叶子随风摇曳,能够听到围着洗衣塘的山林松风阵阵,鸟鸣啾啾啁啁,大自然的天籁之声,令人心旷神怡,神清气爽,山风吹在身上。

夏天的云,最是变幻无定,是蓝天的精灵。我躺在树下,只要天空有云,我就会一直看,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现在,总是看不够云朵的玄幻多变。看着云彩变幻着形状,似乎就能看到时间之河在慢慢流淌。

有时候,天太蓝了,看着看着,我就会有一种幻觉,觉得天地之间,掉了一个个,天在下面,变成了蓝色的海洋,而我就在这海洋上漂浮着,和那些触手可及的云一起,自由自在地游弋。这种时候,不用有风,我就觉得透心凉,心飞扬了!

侧躺在席子上就能看到对面的山和田地。

夏天的田野,是希望的田野,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四海无闲田,连田边地角都被勤快细心的农人们栽种上了。

午后的田野,没有什么人,但是还是会有一些勤劳的人在垄间活动,有的是本村人看水,给自己水田放水,需要一直关注水道的通畅,还要注意被其他人把水劫走;而有的是邻村或本村人在抓鳝鱼,小时候我们那有很多男孩子,都特别懂怎么在水田里抓到隐藏的鳝鱼。我的一个表哥,就是这方面的专家,只要出去,从来都不走空,抓了鳝鱼,既可以自家做菜吃,也可以卖了换点零钱,就是因为越热的时候越容易发现,所以经常抓鳝鱼的男孩子往往都是晒得黢黑黢黑的。

农村天地广阔,但是十里八乡的乡民彼此都熟悉。有时候,他们离得远远扯着嗓子聊天,聊天气、聊收成,有时候他们也会唱歌,唱山歌或者流行歌曲,随着一阵阵清风,声音时不时被传得很远。

我躺在清凉的乌桕树下,看着白云苍狗变幻,听着时有时无的乡音,真的会有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也。

田畈对面的山林,因为离得远一些,密密匝匝的树看着是黛青色,并不是绿色的。有时不忙,我在乌桕树下玩的时间久一些,到了傍晚,还可以看到如游丝一般的薄云在林子间慢慢蒸腾起来,我就根据这云的高度,判断第二天是不是会下雨,因为祖母教过我一句农谚,“有雨山戴帽,无雨云拦腰”,预测准确度很高。

如果是躺着看那山和那树,看久了,就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山在慢慢绕着我转动。小时候我总认为,这样就证明了地球是自转的。

从我记事起,那棵乌桕树就稳稳地站在洗衣塘塘堰的一角,春天发芽,叶色红艳赛红枫,夏天开花结籽,秋天经霜后树叶又如火如荼,冬天叶落露白籽,经久不凋,非常好看。

这棵乌桕树应该生长了数十年,有了池塘,就有了它。树冠亭亭,有数丈高,树干并不高,所以树荫很大,正午树下就有了很大一块浓荫,随着太阳西斜,树荫越来越大,几乎一个下午我都可以坐在树荫下。

塘堰的狗牙根草也长得密集青翠,躺累了,可以坐着拔草根玩,草根一节一节拔起来,有时候拔很久都不会断,是杀时间的利器。

不管是躺着发呆,还是坐着拔草,还是假装看书,乌桕树下最不缺的是清风,不管是刮什么风或者什么风也不刮,乌桕树下都会八面来风,在这空旷的四野,就算是远方有一只蝴蝶扇动一下翅膀,空气都会很快流动起来。

凉快,是洗衣塘乌桕树留给我最美好的记忆!

其实把席子放在堰坡上斜躺着,更舒服,也能看到更多的风景,唯一不方便的是不敢睡得很沉,有一次我就睡着滚到堰坡下的水沟里。但是因为舒服,又很容易睡着,所以一般都不敢睡在斜坡上。

只可惜,听姐姐讲,这棵堪称宝贝的乌桕树,先是被当做草架子几年后,半死不活了,再后来更是直接被砍掉,连树根都挖起来了,只剩下了一个树洞。

我虽然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是对于风水堪舆学说,却也比较相信,我总认为,有两棵坚定艳红的大树支撑着的村庄,一定会风水流转,生生不息,可惜,竟然被无知的村民都糟蹋了。如今,再想到乌桕树下躺一天,竟是不可能的了。

孤独的,是我这颗游子思念的心!

寂寞的,是我的小山村,和村口的那两个小池塘!

最后,放一首辛弃疾的诗,以表示我对故乡乌桕树的怀念:

临江仙·手种门前乌桕树

[宋] 辛弃疾

手种门前乌桕树,而今千尺苍苍。

田园只是旧耕桑。

杯盘风月夜,箫鼓子孙忙。

七十五年无事客,不妨两鬓如霜。

绿窗剗地调红妆。

更从今日醉,三万六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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