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抗疫功臣,1960年去世
1910年12月24日,一个31岁的医生进入了一座“死城”,疫情蔓延的哈尔滨。
迎接他的,不是“勇士”“最美逆行者”等称呼。
而是质疑、谣言、谩骂,以及愤怒。
事发大清末年。一百多年前的事,今夕何夕,恍如昨日。
▲伍连德(1879—1960)。
6天前,清政府外务部右丞(副部长)施肇基拍了一封急电。
接收人:天津陆军军医学堂帮办(副校长)伍连德。
施肇基要伍连德火速入京,有要事相商。
见面后,施肇基告诉伍连德,近一个月来,哈尔滨暴发一种烈性传染病,死亡率高达90%以上,并向长春、奉天一带传播,控制不好,很快就会传入京城和关内诸省。
情势万分紧急。
同样紧急的是,作为外交部副手的施肇基,知道疫情的处理事关东北的国际较量。
当时的东北,俄、日两国各有势力范围,虎视眈眈。
驻哈尔滨的俄国、日本等国的领事馆已经再三借疫情之名,向清政府地方官员施压,如果中国政府不能有效控制疫情,他们将派出自己的专家和军队接管当地防疫。
疫情背后,关乎人命与主权。
因为与伍连德是老相识,施肇基直言,政府原先拟定的疫区总医官人选,以有生命危险为由拒绝奔赴东北。
言外之意,伍老弟你也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伍连德却没有拒绝。
他是一个专家,没有疫情发生的时候,他就只是一个人在墙根走着,无人认识。但有疫情爆发,他就要求自己必须站出来。
伍连德带着唯一的助手,奔赴疫情中心,出任东三省防鼠疫全权总医官。
▲伍连德冲到防疫第一线。
哈尔滨傅家甸,聚居2.4万中国贫民,疫情在那里大爆发。
高峰期每天数百人死去。
整个东北的地方官都认定,这是鼠疫,给赏金号召民众捕杀老鼠。一天能杀几万只,疫情却越来越猛烈。
伍连德到达哈尔滨第三天,傅家甸一家小客栈的女老板因疫病死亡。
伍连德和助手对尸体进行秘密解剖,从心脏、脾脏和肺部抽取少量血液以备化验。
然后他们将尸体缝好,套上衣服,再装进政府提供的棺材内。
这是中国第一例现代意义上的尸体病理解剖。
经过此次解剖和化验,伍连德最终确定,哈尔滨爆发的疫情是一种新型的“肺鼠疫”。
▲伍连德在实验室。
此前,科学界所称的鼠疫,是通过跳蚤叮咬染有鼠疫杆菌的老鼠,再叮咬人而传播的“腺鼠疫”。因此捕杀老鼠、改善卫生条件是有用的。
但这次没有用。
有别于科学界的认知,伍连德发现的“肺鼠疫”,是通过人呼吸和咳嗽产生的飞沫传染的。
进一步溯源发现,疫情最早发生于1910年春夏之交的俄国西伯利亚境内。
起因是中国劳工捕捉旱獭(土拨鼠),剥皮用于仿制貂皮。染病的旱獭传染给了人。
西伯利亚人烟稀少,发现疫情的沙俄地方政府只是将疑似染病的中国劳工驱逐回国,并把他们的衣物和居住的棚屋一烧了事。
1910年10月25日,满洲里首次出现暴死患者。
东北铁路线发达,人员流动密集。半个月后,疫情就传到了东北中心城市哈尔滨。
人员流动又把疫情带到了铁路沿线城市。
到1911年年初,北京出现了病例,天子脚下也不安全了。
用时任东三省总督锡良的话来说,疫情“如水泻地”。
控制不住了。
恐慌的人们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鼠疫的上一次大爆发,是在遥远的中世纪。当时,它有一个恐怖的名字“黑死病”。死人以千万为单位计算,仅仅3年内,整个欧洲约减少三分之一人口。
控制不住,历史随时重演。
伍连德是第一个弄清楚此次疫情传播机理的专家:
这是“人传人”。
但他要面对的是,不懂疾控的地方官员,愚昧而顽固的民众,以及高高在上的顶级权威。
说服他们,比研究疫情本身要困难得多。
这注定了这名突然身处风暴中心的专家,要迎接无数的考验。
伍连德祖籍广东台山,出生在英属海峡殖民地槟榔屿(今马来西亚)。17岁获得女王奖学金赴英国读书,成为第一位获得剑桥大学医学博士学位的华人。
1907年,28岁时,他接受了时任直隶总督袁世凯的聘请,出任天津陆军军医学堂帮办。
发现疫情传染机制后,他请了地方官员在显微镜下观看标本,告诉他们疫情致死的原因。
他是要地方官员明白,通过灭鼠来切断传染源作用不大,要将患者、疑似患者、密切接触者隔离才行。
这些地方官员,连当地有多少病患都搞不清楚,要他们接受看不见摸不着的疫病传播理念,那得有多难。
今天看来,伍连德的防疫理念,就如同2003年非典、2020年新冠一样:口罩+隔离。
▲伍连德推动设立的疑似病例隔离医院。
但当时人看来,此人明显穿越了。
不仅地方官员一开始难以接受,就是他的同行,来自法国、日本、俄国的鼠疫权威专家也不接受。
北洋医学堂首席教授、法国人梅尼,在伍连德到达哈尔滨约10天后,也来到了哈尔滨。
为梅尼的精神点赞。在一些专家贪生怕死远离疫区的同时,他跟伍连德一样在逆行。
但他的做法,是以权威的姿态要来取代伍连德。
施肇基赶紧去找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讨教。
“朝廷派往哈尔滨防治鼠疫的两名专家,因为对鼠疫流行的科学理论有分歧,闹到外务部,我因事情过于高深,特意向公使先生请教。”
朱尔典问,如何争论?
施肇基说,剑桥大学医学博士伍连德认为,哈尔滨鼠疫通过呼吸传播,而就职北洋医学堂的法国军医梅尼认为是通过老鼠传播,两人各抒己见,不知谁对谁错。但法国使馆已递交照会,要求用梅尼取代伍连德。
据说朱尔典听后火冒三丈:法国的军医不过上三四年大学,而剑桥大学医学博士除了上学,还要到医院实习,到各地进修,往往要九年时间,其水平是军医能比的吗?
施肇基因此顶住压力,仍坚持伍连德为东三省防疫总医官。
但梅尼不肯放弃,他不听伍连德的建议,仍然按照防治腺鼠疫的老经验,在医院里未加任何防护地检查了四个病人。
到哈尔滨仅仅9天,梅尼被传染,去世了。
历史往往如此吊诡而悲情,以反对者的生命促成了伍连德防治方法的推广。
病人开始被送往隔离医院,接触者也被隔离,所有人佩戴加厚的口罩。
临近春节,号召大家就地过年,但没什么用。只好调动军队封城,切断交通,防止人员流动,疫情进一步扩散。
整个防疫局势,总算看到了扭转的势头。
伍连德后来回忆说,疫情当前,“严格刻板的规矩”非常重要。
▲抗疫防护工作必不可少。
接下来,伍连德要冲击的,是中国人最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
火化尸体。
如果当时有微博,提出这个建议的伍连德一定会被骂到退网为止。
要知道,直到近些年,土葬与火葬之争,仍然在一些地方演变成流血冲突事件。一百年前,不可想象。
当时的现实是,尸体太多,在雪地上连绵排开,鼠疫二次传播风险极大。
光傅家甸一个地方,就有数千具尸体堆积。
这是肉眼可见的传染源头。
伍连德知道火化的阻力,以及由此带来的民愤。
但他是专家,抗疫过程他唯一需要顾虑的是科学与理性。传统、习俗、误解、辱骂……这些都不是他首先要考虑的。
最终,清政府在他关于焚化尸体的申请书上批示:同意。
这才解救了伍连德面临的舆论之围,也使抗疫走向了关键的转折点。
可见,不管任何时候,负重前行的专家都需要高层的支持声音,才能继续前行,而不至于被舆论反噬。
1911年1月31日,是大年初二,也是焚尸的日子。伍连德不顾生命危险,亲自到傅家甸坟场监督。
从这一天开始,疫情死亡人数第一次下降。
一个月后,3月1日,哈尔滨疫情报告显示:死亡人数为零。
各地也相继控制住了疫情。
疫情被控制了,但参与其间的所有人,包括伍连德,都只松了一口气。没有人有理由高兴。
这是一场惨痛的终结,在爆发4个多月后,以付出近6万条人命的代价换来的。
站在今天,我们唯一可以说的是,感谢伍连德。
如果没有他,这个人命的代价后面可能还要加上一个零。
▲1911年万国鼠疫研究会,伍连德是大会主席。
1910年东北鼠疫过后,只要国内发生烈性传染病,伍连德都冲在一线。
十年后,他又带队两次保卫了哈尔滨,成功抗击了1919年夏季的霍乱和1920年的肺鼠疫。
蒋介石上台后,曾召见伍连德,请他出任军医司司长,实际是全面主持医务部工作。
伍连德婉拒了。
有疫情的时候,他站到公众的视线里,荣誉与骂名加诸于身,他无暇顾及。没有疫情的时候,他退回到日常状态,正常上下班,奔走组建医院和研究所,一个人沿着墙根走,恨不得所有人忘了他。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伍连德在沈阳被拘留。
抓他的是日本人,罪名“间谍”。
真实原因则是,伍连德拒绝与日本人合作。
获释后,他南下,到了上海。
伍连德幸好在上海,上海幸好有伍连德。第二年,1932年,他成功帮助上海控制了霍乱——跟鼠疫“齐名”的甲类传染病。
1935年,伍连德获提名为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候选人。
提名理由是,在肺鼠疫方面的研究尤其是发现了旱獭(土拨鼠)于其传播中的作用。
这一年,他已56岁,在中国跟传染病抗争了将近30年。
按照诺贝尔奖的规定,提名是保密的。当时的伍连德并不知道这一切。
或许他生前都未必知道。
这份提名名单直到2007年才解密,他已经去世将近半个世纪。
1937 年,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
伍连德在上海的寓所,被日军飞机炸毁。他的元配黄淑琼也去世。
他只好离开了中国,回到马来西亚的槟城。
在那个他出生的地方,他开了一家小诊所。
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
1960年1月21日,伍连德病逝,享年81岁。
媒体致悼词说:“伍连德的逝世使医学界失去了一位传奇式的人物,他的毕生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无以回报,我们将永远感激他。”
历史无声,只是时常以现实的模样在我们身边重现。
国士无双。
若当世也有国士,请多珍惜爱护。
参考文献:伍连德:《鼠疫斗士:伍连德自传》,程光胜等译,湖南教育出版社,2020年曹树基、李玉尚:《鼠疫:战争与和平》,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王哲:《国士无双伍连德》,福建教育出版社,2011年杨涵舒:《“发现”伍连德》,《中国新闻周刊》,2010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