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奕:“我只测算晴天的时间”——参与《清诗话全编》工作点滴

​拿到《清诗话全编·乾隆期》样书,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话:“我只测算晴天的时间。”据说是威尼斯一块日晷上的箴言。

   “果然,今天又是晴朗的一天啊。”

   算起来,我正式参与到“清诗话全编”项目的工作中,是从2012年的冬天开始的。张寅彭教授带着我和同事郑幸去北京参加项目申请的答辩,之后是上海的项目开题会,翻年,项目的工作正式启动。

   我负责乾隆一朝诗话的整理,在此之前,还有个任务,是调查各种诗话的馆藏地。虽然张寅彭先生《新订清人诗学书目》和蒋寅先生《清诗话考》都有著录馆藏,但是尚未完备,而我们的调查另有四个目的:第一,为了方便就近获得底本,尽量先查清江浙沪各个图书馆的收藏情况,然后再渐次扩展。第二,尽量查找各诗话最早、最善之本。第三,调查一些过去未能确知馆藏地的诗话的所在。第四,看看能否在已有的诗话目录之外查漏补缺。我自己先做了上海各图书馆的调查,果然新发现了好些种原来书目上没有的品种,比如收入《全编乾隆期》的何一碧《五桥说诗》就是这次发现的。之后拜托了几位研究生同学,各负责几个省区,大致做成了一个馆藏表的草稿。有了初步的馆藏表,项目秘书李德强即带领12级的硕士同学开始了去各个图书馆检阅、复制古籍的工作。同时,补充、修订馆藏表的工作也一直在进行,除了张寅彭老师总负其责以外,项目组的前期秘书李德强、李清华,后期秘书张宇超、窦瑞敏出力尤多。我后来专心点校诗话,就不大过问此事了。

   正式出版的《清诗话全编·乾隆期》版权页与各册的封面上,署名是“张寅彭编纂、刘奕点校”,张老师自然当之无愧,我却是因人成事,而得附骥尾,既感且惭,不能不感谢太多的人。张寅彭老师数十年治学,以清诗话、清诗学为主,在多年目录调查和诗话收集的基础上,撰作了《新订清人诗学书目》,主编了《清诗话三编》,再继续承担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清诗话全编”的工作,可谓顺理成章。从来主持大项目、主编大丛书,大概有诸葛亮与王导两种类型,前者以躬亲而令时人敬,后者以愦愦而令后人思。张老师平日言谈,颇有王茂弘之风,可一旦临事,便俨然孔明矣。大至“全编”体例、工作计划和操作方案的制定,出版的接洽、安排,日常学术交流的组织,小到每种诗话的去取、版本定夺、提要撰写,无不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他人。项目组在收集诗歌底本遇到困难时,张老师也老将出马,自去与各处图书馆执事者周旋。我的点校工作初步完成之后,张老师又将全部底本一一看过,每种均细细指出其中的疏误。我有点倔,每每会为了某处标点、某个异体字的处理或某部书特殊格式的处理与张老师争执,争完,可改者改,自以为宜留者留,下次又是一番争论。所以最后所成之书,其中正确的标点,有不少要归功于张老师和出版社的诸位编辑,至于错误,我则难辞其咎。有时某些性质较模糊的书的去留我们也会反复争论,李锳《诗法易简录》,我主收,张老师主不收,几番讨论,我的意见被接受;而纪昀的《唐人试律说》《庚辰集》《我法集》,我仍是主收,张老师考虑再三,以其近于选本,又是专为科举应试而作,因而弃之;我认为可以不取而张老师取之的也有,比如《忆旧游诗话》和《鹗亭诗话》即是。盖取舍之际,最是张老师苦心所在。所谓“必也正名乎”,汇编有清一代之诗话,如果取义过严过狭,必至遗珠累累,但如果不核定其内涵与外延,那清代选诗而附评语的总集、教人入门作诗的诗法“教材”,皆数不胜数,一概阑入,又将泛滥无归,难以成书。此中分寸权衡,最考验学力与见识。我的不解与争论以此,张老师的踌躇与裁断也以此。存精审于全备,寓裁断于法度,是张老师编纂时的目标,他将全书区分为内外两编,以及对具体各书的去取,都是本此而为之。这一层深意,《全编总序》和《凡例》中已有深切之说明,这里不再赘言。不论标点得失也好,还是某书取舍也好,我们在工作中常有据理力争,各不相让,甚至各说气话之时,过后思之,却最让人忍俊不禁,而弥足珍贵。

   前面提及的李、李、张、窦四位秘书,则可谓任其劳而不居其功的典范。他们不但四处收集诗话版本,而且不少稀见品种的发现也多亏他们。比如翁方纲《石洲诗话》,通行都是八卷本,我标点的也是这八卷而已。之前南昌大学龙野教授在上海图书馆发现了第十卷的手稿,使我们知道翁氏实有续编二卷,但第九卷是否还存于天壤之间,仍未可知。张宇超经过反复调查,最后发现国家图书馆竟然保存有完整的第九、第十两卷的钞本,获得二卷之复印本后,他一边施以标点,一边又考订出钞本出自伦明之手(见张宇超《新见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九考述》,《中国诗学》第28辑),于是收入本书的《石洲诗话》便成为完整的十卷本,且流传始末亦得廓清。此外,李德强、窦瑞敏都有协助我整理过几种诗话,为我分劳不少。

   《乾隆期》中有三种诗话的获得要特别感谢学林师友的慷慨相助。谢鸣盛《范金诗话》二卷,藏在江西省图书馆,因是孤本,未允复制,是江西师范大学的汪群红教授挺身相助,为我们录入文本,乃得收入。冯一鹏《忆旧游诗话》二卷藏在台湾大学图书馆,张寅彭老师求助于台湾中研院文哲所廖肇亨教授,廖教授又拜托台大胡颀博士为我们抄录文本。我在检核时发现几处疑问,胡颀博士又不惮其烦,反复为我们校对原文。再有一种则是苏一圻的《诗法问津》。此书我在最初调查时,已知上图藏有手稿本三卷,后来整理底本就采用此稿本。到了2017年冬天,张老师和我去华南师范大学开会,遇到彼时尚在南京大学攻读学位的刘洋博士。那时正好有寒流南下,广州也有些阴冷,刘洋却像一阵热风卷地而来,主动告诉我们,她在国图发现了此书的四卷本刻本,较之稿本,不但增多一卷,而且原有三卷也多有增改。这个消息让张老师大喜,让我大惊。喜不必说,惊是因为稿本我早已标点完毕,这下又得重新标点了。虽然我多花了一些工夫,但如今读者能看到完整的《诗法问津》,不能不感谢刘洋博士。

   此外,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编辑工作也为本书增色不少。有些我和张老师都没有发现的整理疏误,就是经由各位责任编辑和校对科老师的慧眼才得以改正的。直到全书下厂排印前夕,总负责本书的刘赛先生还在跟我联系,说收在《重订中晚唐诗主客图》卷上之末的题诗,怀疑本来应该在全书之末,请我再复核。我于是调出底本反复查看,最后确认刘赛兄的判断为正确。很可能是当初古籍在重新装订时即已误置,我整理时又未细核页码,才有此误。从来一书之成,荣耀都归于署名的作者,不知编辑之功之巨,实不容抹杀。

   《清诗话全编·乾隆期》的工作,我前后参与的时间有八年多,中间也算甘苦遍尝。最初的拟目中,《乾隆期》诗话共有一百三十多种,后来有些品种实在遍寻不得,有些又被剔除,逐渐减少到九十来种。之后张寅彭老师又开始做加法,不断出示新品种让我整理,最后确定的目录共收诗话一百零三种。其中有部分是《清诗话》《清诗话续编》《清诗话三编》已经收录,或者自有单行本的。丁福保当年编辑《清诗话》时,多取常见的丛书本为底本,经与单行本核对,发现各丛书本删改都较严重,不宜作为底本。所以凡《清诗话》中原有之品种,我们基本都更换底本,重新做了点校。《续编》较好,只有部分更换底本。凡《续编》《三编》已收入而未换底本的,我就只是做标点检查的工作,尽量减少一些错误。《带经堂诗话》《随园诗话》《雨村诗话》都有整理本,这次整理,则首先选择存世最善之本做底本,如《随园诗话》版本繁多而前后变化复杂,我们根据郑幸的研究,采用袁枚自己的家刻本,而不用常见的坊刻本;其次,《带经堂诗话》原整理本颇有删节,这次则是全貌呈现;《雨村诗话》先前的整理则舛误过多,几不可用,这次重新整理,庶几可读了吧。

   整理过程中,开心、难过、气恼诸事皆有。诗话中有些是向来罕觏之本,如《鸿爪录》《忆旧游诗话》《此木轩论诗汇编》《范金诗话》等等,能一睹为快,好奇心大为满足。而读到有趣的诗话,有意思的条目,自然是开心的。发现自己研究所需的一手史料,开心。温故知新,增益我对古典诗学的认知,开心。还有一种开心,则是能够“偷懒”。比如我接手的第一本诗话是复旦大学图书馆藏稿本不分卷《涵晖书屋诗话》。其字迹颇潦草,辨认不易,如要整理,先要录入电脑,为工颇难。我在整理了几条之后,忽然福至心灵,开始考察其史源。一查之下,发现这恐怕不能算真正的“著述”,因为它只是在清代褚人获《坚瓠集》和赵吉士《寄园寄所寄》等书中胡乱摘抄而已。既无宗旨凡例,又不标明出处,更像是消夏、消寒时遣闷随性之作,和张老师商量之后,就不予收录了。2015年11月,我受命去社科院图书馆和国图访书两周。两处访书,收获颇丰,很发现了一些此前未见之品种,且校对解决了一些疑难问题。真正让我开心的,是这些新增的诗话,无一属于乾隆期,我只需要为别的整理者加油即可。在图书馆不开放的周末,我就在北京四处闲逛,见到不少多年未见的同学旧友,被“投喂”美食无数,感到难得的轻松惬意。

   要说难过,就是那些“偷懒”不成反而费力的事情啦。有已经整理好的品种最后不收了,比如二十卷的《增辑声调谱》;或者最后被移置于别期之中,如《芙蓉港诗词话》《批本随园诗话》等等。而最让我气恼的,则是《中国诗话珍本丛书》影印的方起英所撰《古今詩麈》。这部诗话部头不小,将近20万字篇幅,我在一个暑假里带回乐山家中,触热点校,眼看就要大功告成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也该考一考其史源。一考之下,它竟然完全是摘抄明人蒋一葵《尧山堂外纪》而成,性质颇近于《涵晖书屋诗话》。《尧山堂外纪》全书俱在,《古今詩麈》只是摘抄,是否隐藏有章法宗旨,需要进一步探研,但显然不是严格的个人著述,存身于《全编·乾隆期》的理由便很是勉强。经我提出,张老师思忖再三,决定先移出《乾隆期》,而暂置于《清诗话全编·外编》中。我明知诗话多抄撮成书者,为什么不先考一考史源,就埋头呆点?将近一个月挥汗如雨,“可怜无补费精神”,感觉很对不起自己每天吃的美食。

   长长来路,纵然多风复多雨,回首视之,却已云飞风起,觉路中风景,皆可珍重。若是较晴量雨,仍是晴朗的日子为多。而今我的任务暂时卸下,张寅彭老师和项目组其他同仁仍要继续跋涉。“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今日所覆已不是一篑,而是《清诗话全编·顺康雍期》《乾隆期》厚厚的二十二册,彼之成山巍巍,当可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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