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陈汝沛作品 | 灌河堤上的守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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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烈日下,灌河潮汐,涛声轰鸣,浪峰拍打堤岸,像一锅沸腾的开水,涌进堤上的闸门……我漫步在灌河堤岸的林荫道上,潮汐送来的阵阵凉风,夹杂着淡淡的水腥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又嗅到了河水中嬉戏呛水时的味道。长长的码头伸到滩底,高高的闸楼耸立在河堤港湾上。如果说堤外纵横的河网是农田的命脉,那么这闸站就是农田的心脏。闸楼上那个勤劳而熟悉的身影又出现在眼前,那是老林,守闸六十年的跛脚老林,和我儿时天天厮磨在他身边的老林相比,白发稀疏了,背也驼了许多。只见他又在做几十年如一日的工作,每当操作完启闭机后,就着满潮的水位,打水冲洗闸楼桥面。他的跛脚不得力,一个燕子含泥投下吊桶,再一个鹞子翻身胸口朝天,一桶河水就提上闸楼。眼前的一幕,不禁又勾起我儿时的记忆,耳边又响起了那雄浑略带嘶哑的声音:
“初三潮,十八水,初五二十追命鬼。孩子们,今天潮大,别向中间游啊!”
我童年时,灌河码头一到盛夏,就成了天然浴场,码头和闸楼就是跳水跳台,游累了就爬上河堤在浓荫下躺一会。每到农历初三、初五、十五、十八大汛潮时,河水浪大流急,老林就成了义务救生员。老林的父亲解放前就是灌河堤上的守闸人,他家以前岸上没有房子,只有条渔船,老林自小在灌河里长大,练就了一身好水性,可以不歇劲地在灌河两岸游上一个来回。据左邻右舍统计,经他施救过的落水者不下十人。过去没有自来水,人们吃的都是灌河水,把河水担回家后,用明矾在水缸里搅和一会,浑浊的河水立马清澈见底。大潮汛时海水倒灌,河水变咸不宜饮用。老林用歌谣的形式告知人们,洗刷、游泳、担水,包括航船出港,要避开哪些时段。“初一、十五早晚潮,一十潮水两头空,响口潮满到天中”。响口是指响水县城,主河道的终点。那时的钟表个人很少有,只有闸上配有一只小闹钟,老林就成了港口抛停船只出航的时刻表。那时,灌河上航运和捕捞的大都是帆船,潮汐流急,船只只能顺潮流行驶。灌河上游支流港岔众多,那里的节制闸都是水利系统的安排在职人员管理,配备的是机械化启闭机。老林是生产大队记工分的农田排灌守闸人,平均每天一毛多钱,这主要是照顾他脚踝受伤——脚踝上有一道环状疤痕,脚也伤失了部分功能。
“林叔,你的脚是怎么被狗咬的?”小时候,我和小朋友们在河里游累了,躺到林荫下,围着老林的身边,轻摸着他的伤疤问。记忆中,他曾吓唬我是被狗咬的伤。“这是我的奖牌。”老林说着坐了起来,看着河滩上戏水的小朋友,仿佛在过了一遍水中人数。又躺下,指了指身边的闸楼:“也是给我的罚单。”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轻,拍拍我的光肩,注视着平潮时温顺微波的河面,思绪随着远去的潮水回到那艰难困苦的岁月……
那是一九五八年秋,连续十几天的暴雨下得沟满河涨,如不及时随潮排放,农田就成了一片汪洋,那将导致农作物灾难性的损失。老林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伴们昼夜奋战,“两潮占一日,下潮迟三刻”。天不等人,绝不能误了一潮。
当时,灌河流域的水利刚刚初具规模,那时的闸门都靠人工启闭,因老林的父亲解放前就是给地主家闸河看潮识潮汛,所以,解放后,政府继续安排老林父子看闸。解放前的所谓闸,只是在灌河堤上开个缺口,用条石砌两个墩,用木板挡潮或泄涝,但挡不了大的潮汛,经常发生灾害。解放后,政府筹措资金,建起了闸站。那时,笨重的闸板由十五块四十公分厚六十公分宽五米长的木方拼成,木方常年浸泡在水里,每根重达一百公斤,整个近两吨的笨家伙管控着日复一日潮汐的排灌。当时的启闭机只是一台减速机,靠人工推动,最大负荷十吨,只能在闸内外水平时启闭,如果满潮或者涸潮,两边落差七八米时,因压强太大,负荷就超出了减速机功率的百倍,只能停止工作。
那一天,老林和三个兄弟已连续工作了三个昼夜,这一班应轮到他休息,他见兄弟们太饿太累了,大食堂又没有夜饭供应,唯一的只有烤几个山芋充饥,于是坚持留了下来。老林测试了一下,还得要两个小时才能平潮。
“兄弟们,你们打起精神守着,不能误潮水。我去牛屋烤几个山芋回来,这雨下个不停,夜里还要加班。”大食堂时期没有私灶,连烧草也没有。家家的锅和铁器都被工作队收去炼钢了,只能到生产队牛屋薰蚊子用的火塘里烤山芋。外面的雨还在倾泻着,摇闸的几个兄弟太累了,靠在闸楼里睡着了,值班的也打起了盹。老林顶着蓑衣来到牛屋,在火塘里刨了个坑,埋入几个山芋,坐在旁边休息一会。太饿了,太累了,渐渐地他仿佛在和兄弟们吃起了香甜香甜的烤山芋。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轰隆”一声响雷,老林从睡梦中惊醒,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他意识到过时了,顾不得火塘中烤熟的山芋,一个冲锋来到闸下,暴雨中,只见马乡长背着枪正在训斥值班人员。(那时乡长都配枪)原来“闯祸”了!内港的水已经漫过了路面,和外河落差已超过两米,启闭机已提不动。怎么办?怎么办?马乡长急得团团转:“这几千亩的庄稼如果被水淹了,这是对人民的犯罪,当阶级敌人枪毙十回都不够。”
此时,灌河仍在退潮,内外落差越来越大,农田里的水位也越来越高。老林急中生智,向马乡长提出拆解闸板的想法。这是唯一的办法,但是,拆解过程,需要把木方一根一根地提起来,危险太大。潜水作业卸螺栓,仅板缝渗水部分的巨大压强,潜水人员凭自身的力量根本无法挣脱。就是靠外力能拉上来,没有特好的水性,也是九死一生。时间不等人,老林一边向马乡长汇报计划步骤,一边已经往自己腰间系绳子。眼看内港水位越来越高,马乡长只能同意,并当场决定,一定要亲自做水上接应。就这样,借着两盏马灯的光线,老林在水下摸着螺栓拆解第一块木方。随着第一块木方提起,水位很快降下几十公分。越往下拆,难度越大。人在那样的激流中,就像一片树叶,在流头上荡来荡去。最终,内港的水位也随着闸板的高度的逐渐缩小在慢慢地下降,半夜时分,终于拆除了全部螺栓,卸下所有木方,不久平了水位。一潮迟三刻,天放亮时,潮水又开始慢慢地上涨。林叔非常明白:涨潮前如不尽快把闸板拼上,潮水就要倒灌,又将是灾难性后果。本该休息的他,扔下饭碗,系上绳子又下到水里,他要在内外港水位平衡的几十分钟里,趁着没有压强把闸板拼装固定好提起来,准备下一轮的泄洪。当时,能在水下作业的只有老林一人。可是,就在放到最后一块木方时,吊了一夜的缆绳由于湿滑,林叔还没喊出“放”字,木方就快速滑了下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叔的身体随着惊呼声猛蹬闸板移开了,而蹬在闸板上的脚没来得及挪开,脚面被夹断在木方下……
讲到这里,老林拍着我的肩头:“马乡长是好人呐!我出院后,他没有罚我,还在水利局为我请功。可惜他文革时被斗死了。”说完,异常伤感地一瘸一拐回到闸楼里。
一晃五十年过去了,比起我童年时看到的背影,眼前的老林显然驼了许多,但精气神却一点也不逊当年。
“林叔!你早该退休了,怎么还住闸楼里呀?”
他眯着眼看了我好一会:“哦,你不也是在恋着灌河吗!要不你来这干什么?”老林把我邀进闸楼,如数家珍地给我介绍着电器化控制台,给我解释贴在闸门上的自己撰写的对联“闸提五潮水,田收万吨粮”。见我很感兴趣,他的话闸子也全部打开了:“我这一辈子都是守在闸上过来的,像恋老婆一样恋着闸楼。如今都是电动启闭,退休后,儿子接了我的班,我家三代人守闸,算是'世袭制’吧!每天如果不亲眼看到闸门在潮水中启闭,心里就怕延误了潮水。每当看到涌来的潮汐,分外亲切,情不自禁地提两桶上来。当潮水退去时,又有一种依依惜别的感觉,期待着下一潮再会……”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你别认为我老不正经,真有一种年轻时恋爱的感觉。”说完又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淡定了往日岁月的酸楚,诠释着现实变化的惬意。笑声融入窗外滔滔的潮声之中,显得多么自然和谐。
作者简介:陈汝沛,湖海艺文社文学院成员、连云港市作协会员、诗协会员。作品散见《海外文摘》《人文连云港》《连云港日报》《灌河》《江南时报》《苍梧晚报》等报刊,参于《响水文学四十年》《灌河风物》等丛书的编写。荣获《海外文摘》2020中国散文年会二等奖、湖海艺文社2020文学二等奖、《灌河》报告文学二等奖、《浙商报》诗歌大赛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