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为自己的人生干杯
作者:申赋渔 日期:2021-09-25
申赋渔
我的书架上放着两瓶酒,放了许多年,我一直没喝。
我把家里最大的一间屋子做成了书房,沿墙摆满了书架。在书架的合围处,我放了一张书桌。我经常一早起来,就在书桌旁边坐着,目光从一排一排书脊上慢慢地移过去,有时一坐就是半天。我什么也不做,就是看着这一排排的书。偶尔,我的目光会扫到这两瓶酒,停一停,然后看着窗外的树梢发呆。
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初冬,头顶上梧桐树的叶子正在一片片飘落。南京的大街上很热闹,行人和车辆穿梭。我骑着自行车,急匆匆地去买酒。我想找一家门头漂亮的烟酒店,买两瓶好酒。
酒买回来了,一直放在这里。酒瓶从来没有打开,像一段旅程始终没有出发,又像经历了一生重又回到原点。
对于真实的旅行,我没有太多向往。几十年来,我去过许多地方。所有的风景都只是背景,一回来,就变得模糊。不同地方的景物会叠加在一起,都差不多。风景风物的美,是浅的,不留记忆,不落心底。我不喜欢这样简单的重复。但自从这两瓶酒放在我的书架上之后,我在旅行中找到了一种愉快。在不同的城市,我都会去酒馆里坐一坐。我酒量很浅,喝不了多少。呷一小口,尝一尝。一个地方最地道、最浓郁的风情,往往在酒馆里,小小的、躲在街角的热热闹闹的酒馆。我喜欢在那种热闹里安静地坐着,看一个个喝酒的人。从巴黎到南京,每个醉或不醉的人,都在为自己的人生干杯。
酒从来不能化解忧愁和悲伤。酒只会陪伴你,让你对远处怀着一个希望。虽然它的陪伴十分短暂。酒是一个小小的精灵,它在寻找着你,它要走很远的路才会与你相遇。与你相遇,是它的命运,它唯一的命运。
酒的精灵在大地的黑暗中漂泊着。它在寻找一株水稻,一株葡萄,一棵苹果树,或者一棵龙舌兰。它会耐心地等待着这些植物,在泥土、水和阳光的照料下,生长并结出沉甸甸的果实。它就在这些果实当中。所有果实里面都藏着糖。这些糖原本是植物为它们的种子准备的食粮,可是被游荡在空气中的酵母发现了。酵母成群地聚集而来。糖被分解了,分解成酒精和二氧化碳。
我们叫它酒精,希腊人把它称为酒神。在我看到的古希腊神话中,酒神狄俄尼索斯是宙斯和冥后珀耳塞福涅的儿子,受到宙斯的宠爱。宙斯总是让他在自己的宝座旁玩耍,暗示着这个孩子将成为他的继承人。天后赫拉妒火中烧,鼓动巨人去杀害这个孩子。宙斯把可爱的宝宝变成一头公牛,以躲避巨人的追杀。可是巨人还是捕获了公牛,把其放在锅里煮。宙斯悲痛不已,却又对天后无可奈何,只能让人从锅中抢出孩子的心脏。然后,他让自己的情人塞墨勒吞下这个心脏。塞墨勒生下了狄俄尼索斯。他长大后终于成为酒神。
希腊人用神话生动地记述了酒神的诞生。尼采说:“酒神的受苦,即是转化为土地、空气、水和火。”如此说来,每一棵植物都是酒神的母亲塞墨勒。是植物把酒神从土地、空气、水和火中收留并滋养,辛苦孕育在自己的果实之中,并最终让他重生。事实上,古希腊人认为,世间万物,都是由土、气、水、火这四大元素构成。也许,酒神的诞生,又象征着生命的诞生。也因此,人们才对他如此崇拜。
酒神终于诞生了。希腊人在葡萄成熟的时节,为酒神举行盛大的狂欢。人们奔跑跳舞,寻欢作乐。满城都是歌声。狂欢的同时,又生出了希腊的悲剧。狄俄尼索斯的命运,本身就是悲剧。欢乐与悲伤,是硬币的两面。硬币在不停地旋转,像人类不停往前奔跑的脚步。没有人知道,当硬币停下时,会是哪一面朝上。
我一直期望着,在某一天,把这书架上的两瓶酒打开,一起喝掉。只有把瓶塞打开,酒神才真正地诞生。他行走了那么远,经历了那么多,只有进入一个人的生命,才成为酒神。酒神将与每个喝酒的人融为一体。酒神就是那个正在举杯喝酒的人,他一边快乐,一边痛苦。他一边狂欢,一边上演自己的悲剧。
中国人也有自己的酒神。中国人的酒神也与忧愁密不可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在酒神狂放的身影之后,我们总是看到浇不灭、断不掉的忧愁。欢喜和忧愁交织,快乐与悲伤同在,这是生命的本色,酒会激发这一本色。而我们的情感本该是含蓄的,情感的美好应该是节制与宁静。我们不过多地渲染快乐,也不尽情地宣泄痛苦。为了情绪的宁静,人们创造了种种仪式,并用仪式的庄严,消解烈火一样的情感。
我们的酒神是雍容华贵、温文尔雅的。周天子在祭祀祖先和神灵时,先要用苞茅细细地过滤浊酒,让酒变得清澈纯净。这个庄重的仪式,叫作缩酒。“缩”字又写作“莤”,在金文里,就是上面一层草,下面一个酒器。酒从上面缓缓倒下,变得清清爽爽,流到下面的酒坛。在缩酒敬神之时,所有人都要凝神静气,小心翼翼。庙堂之上的酒神遥远而高贵。但普通百姓的酒宴,没有这样拘谨,不过也有相应的礼仪,叫“乡饮酒礼”。主人如何向客人敬酒,客人如何向主人回敬,都有程序。乐工奏乐,唱《诗》,酒过三巡,而后散席。散席要奏《陔夏》。“陔”是“戒”的意思。主人用音乐劝诫大家注重礼节,不要踉跄。酒神随和了很多,不再放浪形骸。
我们的情感是节制的、含蓄的、隐忍的。酒神的解放,要到魏晋之时。竹林七贤之刘伶乘车携酒,边行边喝,让人扛铁锹尾随在后,说:“死便埋我。”
正是在此刻,东西方的酒神相遇了,二人相视大笑,莫逆于胸。酒神二字,生死而已。
许多年前,有人捎信给我,说是想和我喝一顿酒。当时,小雪节气刚过几日,天气微寒,我把新买来的酒放在书架上,随时触手可及。我很少喝酒,喝也只喝一小杯。多喝一杯,立即心脏狂跳。但是我知道我没有醉,我既无狂喜,也不悲伤。我的大脑清晰而平静。我一直在等待着一场大醉,或者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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