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不是元文化,庄子不在儒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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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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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老子》不是元文化——儒道两家比较
或说:“《易经》、道德经作为源头活水的元文化,今天的我们只有继承发扬的份儿。因为是伏羲老子他们给我们开示的宇宙奥秘:道。”
非也。《易经》和诗书礼春秋诸经都是中华文化的元文化,但《老子》不是,那只是老子所作的一家之言。《易经》与《老子》并尊是道家和杂家的观点,或非儒家,或非醇儒。
道家源出《易经》,但不能代表《易经》;诸子百家都源于六经,但不能代表六经,就像墨家法家都学过儒但不能代表儒家一样。只有儒家才能执之大象之全体,统六经为一家,全方位代表中华文化。
儒道都以道为本,但对道的理解不一样。孔子与老子、儒家与道家有同有异,大同大异,其同其异都具有源头性、原则性。
道家知道德而不知仁义,不知政治;知天道而不知人道,不知五伦;知天道之坤元而不知乾元,知虚静而不知健动,知无为而不知大有为和无不为。老子也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云,空言无实。文化教育、制度建设、伦常维护,皆道家所不为。以上道家所知亦儒家所知,是两家之大同,故可以会通;道家所不知,儒家亦全知,是两家之大异,故不能等同。
尊王隆礼是儒家的一大特色。尊王,包括尊崇王道、尊信圣王和尊重王室。其中王道是根本,圣王是能够建设实践王道的圣贤,王室是能够遵循王道的朝廷或王族。道家也尊道重德,但不能尊王隆礼。故道家大师即使宣讲儒经,也有选择,或会讲《《易经》》《中庸》,不会讲《春秋》《尚书》。
儒道两家共有以下七种理念冲突:一、儒家乾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道家守雌,虚静,“致虚极,守静笃”;二、儒家以仁义礼智信为五常道,道家绝仁弃义、绝圣弃智、绝乐弃礼、绝学无忧;三、儒家“以直报怨”嫉恶如仇大复仇,道家“以德报怨”;四、儒家“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道家“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五、儒家强调伦理纲常,反对与鸟兽同群,道家“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六、儒家“知其不可而为之”,道家“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七、儒家赞成汤武革命,道家否定革命。
老子“道可道,非常道”一句话,把古今无数脑袋捣成了糨糊。语言文字虽有局限性,但不能无限夸大其局限性,而完全否定其表达真理常道的功能。孔孟和历代圣贤所道的就是常道,五常道就是人生、社会之常道。
中国如果不是儒家而是道家主导,如果不是“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而是盗跖骂孔子而圣贤君子惧,那就没有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程朱这个道统也没有中华文明了。如果是盗贼战胜圣贤而主导中国,那就根本没有文明甚至没有人了。
道家杂家得高位,如果自身没有相当的儒家德养,身边又没有大儒匡辅,往往无所成就甚至下场不妙,佛家亦如是。淮南王刘安、秦相吕不韦和梁武帝萧衍,分别是道、杂、佛三家代表人物。
刘安因谋反案发而自杀,其谋反过程犹如儿戏。吕不韦受嫪毐集团叛乱牵连罢相,全家流放蜀郡,途中饮鸩自尽。萧衍被收容的降将侯景所囚而死。论政治智慧,三人都很低弱。吕不韦智商虽高,唯擅于捣鬼而已。死于自己全力扶持起来的嬴政之手,可见为政无方,保身无术。
让道杂佛任何一家人物成为群盗首领,基本逃不出三种结局:一盗贼化,大家一起吃人;二鱼肉化,被盗贼吃掉;三是先吃人后被吃。唯有圣贤君子,有望率领盗贼团伙走上正道,为人民和国家建立大功,也为自己立下伟业。刘秀就是典型。
对于“性与天道”,道家不无实证,证到了大象的部分,比起西方宗教毫无实证、凭空虚构来,高明万倍。问题是道家不够深入,小得即足,小富即安。唯有吾儒圆证“性与天道”,抓住了整头大象。执大象,天下往,往而大利,安平泰。王道政治之安平泰须落实于仁政礼制包括义刑义杀义战,非佛道所能为也。
道家没有外王之学,政治之用,是因为对道体认证不足,未能执大象之全体。器之不存,道将焉附;道之不存,器将焉依。道器关系即体与用、本与末、本质与现象之关系。有其道体必有其器用,有其器用必有其道体。所谓道圆器足,全体大用。器不足说明道有缺,用不大说明体不全。
天地之性人为贵。脱离人性而谈天性,脱离人伦而谈天理,脱离人道而谈天道,或者脱离五伦和政治而空谈人道,脱离文化和制度而空谈政治,皆吾儒之大忌。“欲洁其身而乱大伦”的出世法信奉者,或可与鸟兽同群,不适合社会生活。儒家对他们,虽不无肯定,但不与同道,更不与同谋,“道不同不相为谋”。
注意不同道,仍可以并行不悖;不同谋,并非完全否定之。孔子对于道家人物,既有批评异议,又能理解尊重。
從容中道群友说:“儒家可讲唯一真道,不讲唯一真神,讲唯一真神,结果必是倒悬人道于神道”云。此言有理,唯“唯一真道”宜改为“最高真道”。中道作为真道,是最高但非唯一。儒佛于道有得,所得亦真,只是未能执其大象、允执厥中耳。
有学者说:“老子开出老学五宗,即五个学派:以鬼谷子为代表的纵横家学派,以商鞅、慎到、申不害、韩非等人为重心的法家学派,杨朱学派,庄列学派,宋尹学派。”此说不无道理,但有必要说明两点:
其一、五派中,当以庄列学派为老学正宗,纵横家、杨朱、宋尹皆歧出。尹文兼儒墨合于道法,广收并纳各派学说,可称为杂家学派,道门杂家也。其二、法家于老学,或有挂靠性,不能视为道家一派。老子只是阴柔偏激,法家却是阴毒邪恶,性质大不同,就像荀子的学生韩非与荀子大不同一样。
老子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云,作为历史事实判断,不无道理。“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前三代是古典大同,少数圣贤仁义虽大,人民智慧普遍未开,故终于不可持续而为家天下所取代。未来大同则大不同。那是饱经大伪大争大乱之后人类智慧大开、道德大升的水到渠成。此后大道将不再有荒废之虞,全球永远太平,人类的发展方向和目标指向遥远的星空。
二、庄子不在儒门内
(一)
杨儒宾先生著《儒门内的庄子》,认为“庄子道家说”始于汉代,在后代常受到修正,其《儒门内的庄子》可视为第三波修正运动的一环;孔子作为《庄子》内篇的典范人物,两人在中国文化史的轴心时代,有另类的人文精神的传承关系。其序说:
“儒家有各种类型,韩非子说过:孔子逝世后,儒分为八。八派的具体内容很难一一指认了,可以确定的是:没有单一的儒家。尤其从公元11世纪理学兴起以后,中国境内即有种既强调宇宙气化、生生不息的超越哲学,这支超越哲学也是强调天人参化的形气主体哲学,北宋与晚明的儒家多有此主张。这类型的儒家可称为“天均哲学”的儒家,笔者相信天均哲学在当代更形重要。天均哲学的儒家走的这条路和庄子走的那条陌生而丰饶的大道,基本上是同方向的。庄子穿越了在其自体的无之意识,进入意义形式兴起的“卮言—物化—游心”主体,这种主体是人文之源的主体,庄子的立场结穴于此。庄子和天均哲学的儒家同样主张以“有”证“无”,晚明的觉浪道盛、方以智、王夫之等人主张《庄子》具有《中庸》《易传》的灵魂,它们共同奠定了儒家形上学的基础,我认为“庄孔同参”有足以成说之处。”
东海曰,杨儒宾先生“庄子也是儒家”的观点不成立。
首先,历代圣贤大儒中并无否认和修正“庄子道家说”者。所提及的晚明的觉浪道盛、方以智、王夫之三人中,觉浪道盛是僧人、方以智是主张儒、释、道三教归一的大杂家,所言不足为据。
其次,王夫之先生对庄子以否定、批判为主。说王夫之“主张《庄子》具有《中庸》《易传》的灵魂”,可能是误读了王夫之的《庄子解》。《庄子解》“以庄解庄”,以儒眼而客观呈现庄子思想并作老庄比较,不能视为王夫之对庄子的肯定。
王夫之对老庄的否定和批判在《读通鉴论》、《宋论》、《周易外传》诸著中屡见不鲜,那才是作为大儒的王夫之对庄子的看法。
(二)
在《老庄申韩论》中,王夫之认为,老庄偏离儒家正道非常严重,虽比申韩略好,很有限。他指出:
“易动而难戢者,气也;往而不易反者,恶怒之情也;群起而荧人以逞者,匹夫蹶然之恩怨也。是以君子贵知择焉。弗择,而圣人之道且以文邪慝而有余。以文老、庄而有老、庄之儒,以文浮屠而有浮屠之儒,以文申、韩而有申、韩之儒。下至于申、韩之儒,而贼天下以贼其心者甚矣。”
君子如果没有择法之眼,不能辨别是非正邪,就会以圣人之道为邪慝粉饰。所谓邪慝,包括老庄、浮屠和申韩。他明确指出,“老庄之儒”就是君子“弗择”而以圣人之道文饰老庄的结果,《儒门内的庄子》就是这种成果。
以儒理文饰庄子,把庄子纳入儒门,是“不揣其本而齐其末”的表现。东海客厅龙在野厅友说:“如果不揣其本而齐其末,儒家不仅近禅似禅而已。重视个人似杨朱,胸怀天下似墨家,中央政权似马列,民间自由似欧美;与时俱进、谋略灵活似法家,宗教性似耶教,静坐参悟似佛老。”
此言甚是。本末者,根本和枝叶、本源和支流、本体和作用、本质和现象也。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正是各种杂家、外道和糊涂学者的通病。不揣其本,仅论表现和迹象,任何异端邪说都可以用儒言儒语去解释和比附,中偏、优劣、正邪、善恶、义利、华夷、人禽等界限都将荡然无存。不明本质只见现象,不知精神只见表现,就很容易被表象所惑,对很多似是而非的言行表现将无从分辨。
在《读通鉴论》中,王夫之将老庄、浮屠、申韩并称为古今三大害,对他们进行了严厉批判。王夫之说:
“盖尝论之,古今之大害有三:老庄也,浮屠也,申韩也。三者之致祸异,而相沿以生者,其归必合于一。不相济则祸犹浅,而相沿则祸必烈。庄生之教,得其氾滥者,则荡而丧志,何晏、王衍之所以败也;节取其大略而不淫,以息苛烦之天下,则王道虽不足以兴,而犹足以小康,则文景是已。若张道陵、寇兼之、叶法善、林灵素、陶仲文之流,则巫也。巫而托于老庄,非老庄也。
“浮屠之修塔庙以事胡鬼,设齐供以饲髠徒,鸣钟吹螺,焚香呗呪,亦巫风尔;非其创以诬民,充塞仁义者也。浮屠之始人中国,用诳愚氓者,亦此而已矣。故浅尝其说而为害亦小,石虎之事图澄,姚兴之奉摩什,以及武帝之糜财力于同泰,皆此而已。害未及于人心,而未大伤于国脉,亦奚足为深患乎?其大者求深于其说,而西夷之愚鄙,猥而不逮。
“自晋以后,清谈之士,始附会之以老庄之微词,而陵蔑忠孝、解散廉隅之说,始熺然而与君子之道相抗。唐宋以还,李翱、张九成之徒,更诬圣人性天之旨,使窜入以相乱。夫其为言,以父母之爱为贪癡之本障,则既全乎枭獍之逆,而小儒狂惑,不知恶也,乐举吾道以殉之。于是而以无善无恶、销人伦、灭天理者,谓之良知;于是而以事事无碍之邪行,恣其奔欲无度者为率性,而双空人法之圣证;于是而以廉耻为桎梏,以君父为萍梗,无所不为为游戏,可夷狄,可盗贼,随类现身为方便。无一而不本于庄生之绪论,无一而不印以浮屠之宗旨。萧氏父子所以相戕相噬而亡其家国者,后世儒者沿染千年,以芟夷人伦而召匪类。呜呼!烈矣!”(《读通鉴论-梁武帝》)
王夫之认为,老庄、浮屠、申韩三种学说,是人世三大祸害。佛道各自独立,不相调剂则祸害较浅,相互配合则祸害益烈。同时,王夫之也没有完全否定庄子,而是认为其学说有三种情况:
一、如何晏、王衍,得其氾滥,荡而丧志,因之亡家败国;二、如汉文帝、景帝,节取其大略而不过分,以息天下之苛烦,虽不足以兴王道,也有望建设小康;三、张道陵、寇兼之、叶法善、林灵素、陶仲文之流,巫而托于老庄者。
需要说明的是,汉朝文景之治,并非完全是道家的功劳,而是儒道两家同在。当时道家虽然颇有影响,儒家也有一定基础。其实,没有道家,儒家同样可以与民休养生息,息天下之苛烦。而且,没有道家思想干扰,可以做得更到位。
(三)
杨先生序说:“儒家有各种类型。韩非子说过:孔子逝世后,儒分为八。八派的具体内容很难一一指认了,可以确定的是:没有单一的儒家。”
儒家有各种类型、派别没错,但只要是儒家,就有共识的一致性,有原则的共同性,包括道德原则和政治原则的共同。如乾元最大的世界观、良知挂帅的人生观、五常统帅的价值观、以民为本的政治观,如对孔子和五经的尊奉,对性与天道的信仰,对于五伦的重视,对五常三纲八条九经的信奉,如性善论、经权论、体用论、知行论、天人感应论、爱有差等论、仁者无敌论、邪不胜正论等等。
试问这些儒家原则和共识,庄子认可吗?
杨先生序说北宋与晚明之儒“这支超越哲学也是强调天人参化的形气主体哲学”云云,语义自相矛盾,错误明显。盖任何儒家都不会强调“形气主体”,形而下在谓之器,器指一切现象,包括形和气。
在儒家哲学中,唯有形而上之道、即“性与天道”才是主体,“形气”是没有主体资格的。形气主体化,置“性与天道”于何地?又何谈超越?
老庄虽然与孔孟方向道路截然不同,但对形而上之道也有所得,不至于认“形气”为主体。老庄的问题有二:一是蔽于坤而不知乾,二是蔽于天而不知人。什么意思呢?恕不解释了,有兴趣者自己好好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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