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北关
消失了的北关正街
人在旅途
现在的西安城,是明代洪武年间修建的。修建时,严格按照规制设计施工,方方正正的城墙,高大雄伟的城门以及东西南北四座城门都有的瓮城,以及十分规整的东西南北四条大街等。在国内古代城郭建筑中,恐怕这是除了北京城之外,最为宏伟和规范的古城建筑了。
西安北门(安远门)
除了宏伟坚固的城门城墙之外,西安城在修建时,还在东西南北四座城门外,修建了四座稍门,有门就有墙,稍门处也是有围墙的,只是规模比正式城墙小得多。这大概就是古代所谓的“城郭”中所指的“外郭”吧。稍门的围墙是土质结构,没有像城墙那样包砖。北稍门的围墙一直到七十年代还有残存的一部分屹立着。稍门意味着城墙的向外扩展。修建“外郭”的目的,一是为了扩大城区范围,为城市的发展提供更大的空间;二是为城市的安全增加一道保护设施,当有外敌入侵时可以先在稍门抵挡一阵。在城门和稍门之间的地段,围在“外郭”墙之内的部分,就是人们说的城关。
西安城有东、南、西、北四个城关,每个城关都有一条连接城门和稍门的大街。这里所要记叙的是作者熟悉的北关正街。
民国时期北关正街是四个城关中最不繁华的一个,这里商铺不多,农户多。北关正街南起北门(安远门),北至北稍门,是正南正北的一条大街,从吊桥至北稍门850米。1936年修筑陇海铁路西安至宝鸡段时,铁路从北门外通过,于是在北门外北关正街上空架起了一座铁路桥梁,群众把它叫“吊桥”。1953年,在北门两侧开了两个豁口,用城砖各砌了两个拱形门洞(券洞),马路不再从原来的城门门洞通过,而是改道从两侧新修的券洞通过,因此城门外形成一个环形道路,这样,紧挨着城门的临街房屋也都被拆除了,北门和吊桥之间,基本没有了建筑。后来,河南逃荒来到西安的难民,在吊桥东西两侧,沿着铁路南边,自己搭建起许多房屋,自然形成了两条街道,被叫做“吊桥东街”和“吊桥西街”。
这样一来,北关正街不再是从北门开始,而是从吊桥开始,一直到北稍门。在本世纪初以来的旧城改造中,北关正街被整体改造,从吊桥至北稍门,马路两侧的旧建筑被全部拆除,盖起了整齐的高楼大厦,北关正街面貌大变,昔日的旧建筑已经找不到丝毫踪迹,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那座吊桥。旧日的北关正街消失了,代之而出现的是一条现代化的大道。
本文记述的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北关正街旧貌,那里有许多值得回味的旧城味道。
北关正街南段的东边有一条巷子,叫东大巷;西边有一条巷子,叫西大巷。西大巷在北关正街上有两个巷口,南边那个比较窄,北边那个比较宽。在东大巷北边不远,有一条向东的马路,叫自强路。自强路是1932年开辟的一条马路,1937年抗战开始,改名叫“自强路”。五十年代初期,在正对着自强路路口的西边,又开了一条新路,叫自强西路,这条路一直通到铁路西站附近。自强路和北关正街交汇的十字路口,叫“北关十字”。现在这里有一个地铁2号线的车站,名字就叫“北关十字站”。
为了叙述方便,下边先说北关十字以南的这段北关正街。
北关正街东边第一个引入注目的是北关派出所,它位于一个高台上。解放前这里就是派出所,警察有时会把抓到的小偷吊在后院树上打,小偷的惨叫声会传得很远,给人以阴森恐怖的感觉。解放后这里仍旧是派出所,不过在派出所出进的是穿着黃色军装的解放军。
派出所北邻,是一个煤厂,那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里堆放着许多煤堆。院里的煤按照不同的品种,如烟煤、无烟煤、焦炭、钢炭以及块煤、末煤等,分别堆放着。印象里这家煤厂卖的主要是“义马煤”。买煤的人进到院子里,在不同品种的煤堆旁挑选,老板根据顾客买的数量,上磅过秤。购买数量小的,顾客自己用扁担挑走,数量大的,则有专门负责拉煤的工人,用架子车把煤送到顾客家里去。煤厂工人在给顾客装块煤时,使用的是一把磨的铮亮的钢叉,钢叉铲起来的自然是一定大小的煤块,而漏下去的是煤末。
煤厂的老板是河南巩县人,姓贾,听说他家的成分是地主。他家的两个儿子都是我小时的玩伴。六十年代初,两个儿子一个上了北京矿业学院,一个上了中南矿冶学院。
煤厂的北邻是一座教堂,它属于英国基督教浸信会教派。每逢周日,有许多信徒会在教堂的大礼堂里做礼拜,听牧师传道。到了圣诞节,教堂里会有比较隆重的庆祝活动,唱诗班在风琴伴奏下唱“圣诗”,他们还会演出自己排练的节目。小女孩儿们也会在两条胳膊上绑上“翅膀”,装扮成小天使的模样,表演圣经里的故事。圣诞节还给教徒们发“圣餐”,有面饼和红糖水,面饼分为发面饼和死面饼两种。据说红糖水象征着耶稣的血,喝了耶稣的血,要记得对耶稣感恩。到了五十年代后期,教堂关门了,教堂原址变成了一个照相馆。
在教堂北边,有一个甜水井。那时西安城里多数地方没有自来水,吃水要从井里打。西安城里的水井有两种,一种是苦水井,井里打出来的水味道苦涩,不能饮用,只能洗衣服用。甜水井里打出来的水味道甘甜,是供人们饮用的。北关这个甜水井在一座院子里,附近的居民每天挑着水担来这里挑水。水井上架设的有辘轳,可以铰水。我也曾多次用水担挑水,逐渐练出来一些本事,挑水时双手不用扶扁担,扁担自由上下闪动,水桶里的水不会洒出一滴来。
再往北,在西大巷宽巷口的对面,是一个有三间门面的杂货铺,店铺的名号叫“協和昇”。这家杂货铺是一座两层楼房,楼上是堆放货物的地方,只有楼下对外营业。从外观上看,这座房子和在电视剧里看到的民国时期街道上的那种店铺是一样的风格。它的名字在北关一带很响亮,因为它是北关一带群众购买日用杂货必须去的地方。“協和昇”里卖的都是与百姓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商品,像油盐酱醋,大酱辣椒,黄花木耳,粉条花生,大枣核桃等各种日常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有人出门,如果遇到熟人篮子里装着采购回来的这类物品,就知道他十有八九是去的“協和昇”。按照现在的标准,協和昇应该相当于现在的一个小“超市”。
“協和昇”再往北,在紧邻着东大巷口的北边有一个饭店。在六十年代初粮食紧缺的岁月里,这个饭店有时会推出高价饭菜,记得开卖前饭店门前会排起长队,许多人在等候着购买。因为那个年代大家肚子里都缺少油水,能买点肉菜回家,既可以给全家人补充点营养,也能解解嘴馋。
在这家饭店北侧,自强路路口南边拐角处,每天早上有一个卖甑糕的手推车,推车上放着一口做甑糕用的平底大锅。那时的甑糕口感,绝非现在的甑糕可以相比的,糯米很筋道,软硬适度,大枣也很甜,有的里边放的不是一般的大枣,而是“蜜枣”。那时,顾客如果需要带走甑糕,老板不是用塑料袋装甑糕,而是用苇叶包,一包一角钱。现在有许多商家,他们在做甑糕时,把米在水中泡得太久,做出的甑糕不再筋道,而是皅软皅软的,吃到嘴里没有“嚼头”。现在已经很难再找到一家地道的甑糕卖家了。
再说说北关正街路西。紧挨着吊桥,六十年代出现了一家旅社,旅社自然是国营的,名字是“北关旅社”,规模不大,档次也不高,那是一般出差的人住宿的地方。多年后,听一位从宝鸡到西安出差的人说,他就在这家旅社住过。
旅社北边也是一个高台,北关粮店就设在高台上的一个院子里。这个院子大门很高大,里边的房屋也很高大整齐,看样子好像是过去大户人家的院落。那时候,居民们拿着粮本购买凭本供应的口粮,这里是每月必到的地方。记得那时买口粮,要准备好几个口袋,因为买的粮食有白面、大米、玉米面、高粱面和豆子等多个品种。定量供应的粮食品种虽然较多,各种的数量却不多,也就是一、二斤,二、三斤的样子。
到了1958年,举办公共食堂,定量供应的口粮取消了,改为在食堂吃饭。这个院子变成了食堂,这里又成了大家每天打饭必到的地方。每到饭点,各家各户都端着盆、锅、碗等,来到食堂排队打饭。开始那段时间,给的饭量还算足,大家的肚子还能吃饱,到了六零年困难时期,稀饭变成了稀汤,米饭、面条数量也越来越少,馒头越做越小。炊事员给每个人的碗里打多打少,全看她和这个人的关系,和炊事员没有关系的人,只有自认倒霉。后来食堂解散了,这里就又恢复成了粮店。
在粮店北边不远处,就是西大巷的那个窄口。紧挨着巷口的是一个理发店,店门前也是有几阶台阶的。这个理发店有六、七个理发师,那时的理发师都是男的,女理发师的出现是在六十年代中期以后的事。这个理发店生意很好,如果到了农历腊月,顾客多得挤满了店铺,必须排队等候。理发师往往要工作到深夜十一、二点,在困难时期那几年,店领导会安排他们去北关正街东边的一家小饭店,每人喝一碗糊辣汤充饥。糊辣汤不要粮票,虽然里边没有粮食,不过也很顶饥。
理发店北边,隔了几个门面,是一个书店,那时的书店都叫“新华书店”。店面不大,只有两间门面。这个书店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书店里的女店员允许读者在店里看书,我很多时候是站在书柜旁阅读自己选中的书,有时一站就是半个多小时,直到腿站累了,才放下书。如果对某一本书有兴趣的话,一次没读完,过几天还会再去找出来接着看。我在这个书店里读了不少书,省去了买书的钱。
从书店再往北,有一家肉铺。那时卖猪肉的铺子里,都有一个用木头做的架子,架子上挂着一排铁钩子,铁钩子下边用麻绳连着另一个铁钩子,下端的钩子上挂着猪肉。肉铺老板把猪肉按不同部位分成一条一条的,悬挂在架子上,顾客来了任你挑选。
在木头架子下边,有一个长方形的坑,坑是用砖砌好的,坑上边棚着木板。当天没有卖完的肉,老板会把它吊在下边坑里,因为坑里温度低,适合保存猪肉不变质,这也是那时没有冰箱、冰柜想出来的办法,效果当然不能和冰箱、冰柜相比。当时还有一种办法保存猪肉,那是把肉吊在水井里,利用水井冬暖夏凉的特点,不让肉受热变质。
过了西大巷宽口,有一家百货商店,里边卖各色布匹,还卖热水瓶等其它日用百货。记得那时卖布的为了推销布匹,在商店门口组织乐队表演,乐队的人穿着制服,举着旗子,敲着一面大鼓,吸引顾客。五十年代买布是不用布票的,实行布票是六十年代以后的事。
百货商店北边,有一个邮电所,邮电所虽然不大,却是北关一带群众寄信,寄包裹,订报刊,打电话的唯一地方。邮电所门外,立着一个绿色邮筒,还有一个阅报栏,每天更换当天的新报纸。在这个阅报栏前,我曾驻足过许多时间。1962年前后,正是中苏两党之间矛盾公开化的时间,报纸上经常刊登双方公布出来的内幕文章,这些自然是读者关注的重点。我每天中午放学回家经过这里,都会停下阅读报纸上的文章。虽然肚子已经饿得饥肠辘辘,可是还是忍着饥饿把每篇相关文章读完。看来,有时精神食粮比吃饭还重要呢。
我对中苏论战情况的大部分了解,正是从这个渠道获得的。在1963年参加高考时,作文题目就是“听到国际歌时所想到的”,如果没有这段阅报经历,恐怕对当时的国际形势就不会了解那么深,也就不可能写出比较满意的文章来。
下边接着说说北关十字以北这段北关正街的情况。
北关十字的北边路东,是北关小学,这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学校,是我上学读书的第一所小学。我所在的班,教室就在学校大门南边临街的一座房子里。教室的窗子是木格子的,上边糊的是白麻纸。糊白麻纸的窗子,室内光线很好,冬天也很保暖。在这所学校读书时,正逢抗美援朝时期,学校号召大家捐款,小学生每人捐的也就是一百、二百元(旧币,一百元等于后来的一分钱),只是表达一份心意而已。当时听说豫剧名演员常香玉捐了一架飞机,都很吃惊:她竟然有那么多钱呀!
五十年代初,北关小学开办了一个分校,地址在自强西路。这个分校里大操场东边保存着一段很高很厚的土墙,现在想起来才想明白,这段土墙应该是连接北门城墙和北稍门围墙到一部分。这样推断下来,北稍门和北门之间的围墙应该是一个长条形,南北长,东西窄,这个长方形围墙围起来的部分,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北关”。“北关”以内是繁华地段,“北关”以外的地方是农村。
难怪自强路往东那一片以前是荒凉地带,分布着许多坟地。我记得,北关十字向东不远,大约一百米左右,路南边就是一个回民坟地,我还去看过回民埋人的过程呢。1938年蒋介石下令炸开花园口黄河大堤,河南数十个县被淹,大批河南难民逃亡西安。他们在西安火车站下了火车,翻过铁路,就是在这片荒凉地带搭起草棚生存下来的,后来人们把这一带叫做“道北”。这一带如果没有河南人,估计还是荒地。所以,没有河南难民,就没有自强路后边的发展。
北关小学的分校后来独立出来,叫做“郝家巷小学”,这也是我上过的学校。现在,郝家巷小学仍然存在,而以前的北关小学却已经消失了。
北关小学的北邻,是一个图书馆,有一个面积像教室大小的阅览室,里边有报纸、杂志供读者阅览。我也曾经多次进入阅览室,翻看一些报纸、杂志,不过因为当时年纪小,对那些刊登在报纸、杂志上的东西不甚了了,所以没有留下具体记忆。
在北关小学的对面,有一个小人书店,里边有好几个书架,上边陈列着各种小人书。“小人书”是通俗叫法,其实就是连环画书。小学生们放学以后,会蜂拥到这家店里看小人书。小人书的门类众多,有反映现代故事的,比如《红旗插上大门岛》,《解放一江山岛》等,也有反映古代故事的,比如《杨家将》,《水浒传》等。这些小人书文字通俗易懂,绘画人物栩栩如生,很受小孩子欢迎。书店里摆放着许多小板凳,孩子们每人坐一个凳子,认真阅读,那种聚精会神的样子是课堂上没有的。那时,看一本书一般是一分钱,厚一点的书要二分钱。这里也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那时看过的小人书印象非常深刻,英雄们的形象成为一种鼓舞力量,那些历史故事帮助自己增长了历史知识。
现在这样的小人书已经见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印刷精良,装帧精美的绘画书,价格不菲,变成了高大上的东西。那种围坐在小凳上看小人书的乐趣,再也找不回来了。
小人书店的北边是北关街道办事处,每到春节前,办事处会组织慰问军烈属。一队人马,举着红旗,敲打着锣鼓,声势很大地去上门慰问军烈属们。我也曾在慰问的队伍里敲过锣鼓,和大家一起感受那份喜悦。
紧挨着北稍门的路西,有一家车马店。车马店有一个大敞门,院子很大。五、六十年代时,车马店生意很红火。那时货运汽车少,南来北往的马车,还是主要的运输工具。车夫们在车马店里住店时,骡马也有过夜的地方,车马店里给牲口供应草料,这样的店对人和骡马来说都很方便。车马店收购草料,我也曾在野外拔些野草,到车马店交给店里,挣得几角钱。
北稍门大约是在六十年代初完全拆除掉的,在稍门原址的西边,盖起了一座楼房,这是陕西省气象局的办公楼。当时我正上高中,学校组织我们参加劳动,在这里帮助清理过地面上的杂物。
时光如梭,岁月荏苒。六、七十年过去了,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旧日的北关正街已经无处寻觅,唯有在脑海中挖掘尘封已久的记忆,重温往日的温馨。温故而知新。记住以往,眼光向前,回顾过去是为了珍惜现在。祝愿西安北关正街发展得越来越好,街道更加漂亮,人民更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