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一只苹果的乐趣 | 朴微·早茶夜读

文  |  朴微

学生

在很小的时候我偶尔会玩一种游戏,是我无师自通的。家里买来了一箱苹果,放在阳台上(注:直到现在,我们家的大箱水果仍然放在阳台上,被阳光曝晒。我不止一次想问我妈这样不是更容易腐烂吗,可是一次也没问过),我过去看,发现有一只将要烂掉的苹果,显然是不能吃的了,我想。

于是我把它拿起来,带回卧室关好门,放在自己的桌子上。找来几支笔,铁尺,工具箱里的螺丝刀,铁丝,于是我开始把笔刺入苹果,感受着笔端刺入果肉的感觉,但行将腐烂的苹果果肉总是糜烂的,手感实在是不好。后来我便发现,腐烂的苹果远没有健康的苹果更顺手,于是我变成专挑又红又大的苹果,让它健健康康地立在桌子上,然后刺入。

能感受到它厚实的阻力,能听见它吱吱的叫声,能看见黄白色汁水夹着泡沫从伤口流下来(回头看我写的这一段感觉很厌恶,但还是不删除了)。我把它想象成一位负伤的著名将军,或者原本无人能敌的武士,被敌军俘获,于是百般折磨,严刑拷打,但不为了获取情报,只是为了让他死掉。我还会给它用硬纸板穿好铠甲,再用更锋利的美工刀突破它的防御,让它束手无策、回天乏术(戏真多)。顺着伤口,我借其他工具将它撕裂,横陈在桌子上——游戏结束。打扫战场,我并不想吃掉这堆残骸,虽然如果作为小说的话吃掉更能凸显这个人物的特点。

单看这一段,或者会有人已经断定这孩子绝对是一个变态杀人狂的苗子。然而我从小又十分胆小善弱,这个特征到现在也没完全改掉。暑假时候要煮一只鸡,把它的尸体从冰箱里请出来,看见它睁着半只眼慈祥地望着我,我半天没缓过劲来。如果问我对杀人的看法,大道理暂且不讲,借用冯小刚《非诚勿扰》里的一句台词,杀人不犯法,我也下不去手。

所以刺杀苹果的快感来源于何方?感受快感是容易的,分析快感却是困难的。难道是杀戮的欲望一直被压制,从而“杀人不成杀苹果,弱者抽刀向更弱”?根据我对我这个人平素的观察,我觉得他并没有这么猥琐,但谁又知道呢。当我今天把儿时的行为当作样本进行剖析,回忆当时的心理感受时,我感到十分复杂和棘手。最终能够确认的一点是:这或许是那个小孩对自身“安全存在”的一种体认。

记得是黑格尔(还是谁来着)说过,僧侣会从禁欲中获得一种快乐,当他们反顾自己对欲望的压制,反顾自己被剥夺的性机会,会加倍地凸显出“性”的美好与珍贵,在这种体认中获得快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原意,但这种思维的确能解释我自己刺杀苹果的快感:在苹果的重伤、破碎之下,或许那个孩子更能体会到自己的“生”和完整。

那个被残伤的不是我。这仿佛是一种很卑劣、很缺乏共情的代入,但无论如何这种现象或许根植于一部分人的内心中。原本作为统治者“显示权威”而设的“公开处刑”,为何却在客观上形成“民众狂欢”的景象,上述“代入”或许就是其中一个心理基础。当看到一个与自己一样的生命体被千刀万剐,或剥皮砍头,人们在这种极端痛苦的“共受”(而非共情)中体会到的是自己身体的完整和自由。我不太想用道德伦理上的“损人利己”来框定这种行为,我莫名其妙地觉得许多不会“损人利己”的人也会产生类似的快感,这仿佛映照着一个更深层面的问题。

看过一本名为《阉割与狂狷》的书后,我认识到人们对死亡、毁坏身体会表现出一种十分原始的快感。观看砍头的看客,不是以“愚昧”一词就可以概括的——这其中或许还蕴含着一种深层的本能冲动。或许,从生命的失去更能体会生命力的脉动,对死亡和毁灭的感知更能让人体认到自己“正在存在”。相对于潜意识中不断感知到的虚无,人们宁愿去寻找痛苦,这便可能发展为两种路向——自虐与观虐(前者或许催生了僧侣,后者的心理机制或许和悲剧有相似处)。但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断,我见过许多不喜欢自虐也不喜欢观虐的人,还有好多人不觉得生活有什么所谓虚无。

自然“刺杀苹果”所带来的快感也绝不是单一的。我只能把这一样本放在这里,如果有幸能入心理学人或什么学人的法眼更好,无论是从弗洛伊德、萨德还是什么德角度进行分析我都乐于倾听学习。也可能一切都是小孩的一场玩闹,是我多虑了。

如今的我面对苹果也不再有破坏的欲望和冲动,可能变得和大多数人一样,觉得这一行为很无聊。但我仍会回忆起某年某天那个房间里,那个不知道被什么驱使着去刺杀苹果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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