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八怪画猫(下篇)
汪士慎(1686~1759),安徽休宁人,字近人,号巢林、溪东外史等,寓居扬州,卖画为生,工分隶,擅画梅,精于篆刻,1739年一目失明,自刻“尚留一目看梅花”与“左盲生”等闲章,1751年双目皆瞽,但仍能挥写狂草大字。目前所见汪士慎猫图,仅有两幅。一是1728年作《耄耋忘忧》,绘黑尾黑背白猫,近似乌云盖雪,肥硕程度可与李鱓猫画相比,另绘萱草石蝶等,款识曰:“每餐先备买鱼钱,曾记携归小似拳。一自爪牙勤黠鼠,傍人安稳卧青毡。戊申七月九日,近人汪士慎。”一是同年作《猫石桃花图》,画中之猫几同《耄耋忘忧》,却并未望蝶,而是在桃枝之下,湖石之上,貌似休闲,眼睛却盯着左边,不知瞧见了什么。款识曰:“每餐先备买鱼钱,曾记携归小似拳,一自爪牙勤黠鼠,傍人安稳卧青毡。戊申九月,近人汪士慎写於七峰草堂并题近句一截。”
尽管汪士慎《耄耋忘忧》与《猫石桃花图》所绘皆为外出玩耍的猫,与诗中所称“傍人安稳卧青毡”不符,有些画家还是喜欢把这首诗题写在自己的猫画上,画的也同样不是“傍人安稳卧青毡”的情景。如黄胄《猫趣图》,绘花丛白猫一只,款识云:“每餐先备买鱼钱,曾记携归小似拳,一自爪牙勤黠鼠,傍人安稳卧青毡。汪士慎诗,黄胄仿其意。”
杭州女画家韩敏2001年作《秋色狸奴图》,绘石间花猫与秋叶,款识云:“每餐先备买鱼钱,曾记携归小似拳。一自爪牙勤黠鼠,傍人安稳卧青毡。右题古人句也,辛巳年春,缪君携来余于九三年圣诞夜之旧作狸奴图,属补钤印。旧作重现,恍若隔世,自愧不堪入目矣,重画一幅赎过,略得心安。韩敏。”罗聘(1733~1799),字遯夫,号两峰,又号衣云、花之寺僧、金牛山人、师莲老人等,祖籍安徽歙县,其先辈迁居扬州,为金农入室弟子,布衣,好游历,擅长画鬼,人物、佛像、山水、花卉等,无所不工。目前所见罗聘猫图,仅有两幅。一是《猫趣图》,绘有黑白花猫,扭头仰望竹间白蝶,设色精妙,猫与蝶的立体感极强,呼之欲出。款识云:“自唐王摩诘双钩法传于江南,而世之画者多宗蜀主,故黄荃父子擅名,当代黄华老人而下,高房山、李蓟丘、赵松雪诸人,皆工墨竹,铁钩锁之法绝响矣。两峰道人罗聘。”二是《猫王图》,所绘乃黑尾花猫,毛发蓬松,身体夸张地鼓成圆形,脑袋位于中间,虽然不如沈周的猫那么圆,却是威风凛凛,猛如金刚。款识曰:“此天竺猫王也,鼠一见伏地而死,旁观者哑然大笑不止,不知此语出藏经。花之寺僧记。”
类似天竺猫王故事,明代即有。慎懋官撰《华夷花木鸟兽珍玩考?卷之七?西番猫》:“景泰初,西番贡一猫,经过陕西庄浪驿时,福建布政使朱彰,以事谪爲驿丞,彰管其贡,使译问猫何异而上供,使臣书示云:'欲知其异,今夕请试之。’其猫盛罩於铁笼,以铁笼两重,纳着空屋内。明日起视,有数十鼠伏笼外,尽死。使臣云:'此猫所在,虽数里外,鼠皆来伏死,盖猫之王也。’朱彰,原交趾人。”严从简撰《殊域周咨录?第十六卷?撒马儿罕》亦记此事,文字相同;郎瑛撰《续巳编?猫王》(收於《说郛续》卷十四)则删除末句,前几句内容稍异,其余一如前述二书:“福建布政使朱彰,交址人而寓於苏,景泰初,谪爲陕西庄浪驿丞。有西番使臣入贡一猫,道经於驿,彰舘之,使译问猫何异而上供……。”余懋学撰《说颐》卷二《猫王蜂义》亦收此事,之後略加评论。扬州八怪之中的李方膺和高翔,不知有没有画过猫,反正目前尚未找到,但是我们可以把华嵒与闵贞的猫画加进来,因为他们也是扬州画派的画家。华嵒(1682~1756),字德嵩,更字秋岳,号白沙道人、新罗山人、东园生、布衣生、离垢居士等,福建上杭人,擅画人物、动物、山水、花鸟、草虫,一生贫困,以卖画为生,中晚年频繁往来於杭州、扬州,与金农、高翔、李鱓、郑板桥等都有交往。人们常常称赞华嵒擅画动物,却从没有人提到他擅长画猫,这实在不够公平,因为华嵒与李鱓同属画猫大户,光是目前找到的华嵒猫画就在十幅左右。一是1728年作猫石秋葵图,绘有花猫,黑尾黑背,笑意盈盈,比金农的笑猫笑得更加开心,款识曰:“小雨烟中戏药栏,轻毛曾趁午风乾。却来石上窥花影,射出瞳光一线寒。雨窗新罗山人偶笔,时戊申春二月八日也。”
既然以诗书画三绝著称,华嵒就应该尽量在题画时自己写诗,而不是抄改前人作品。但他偏偏要这么干,而且居然抄改到内部人头上,只是目前还难以查清,他抄改的究竟是谁的诗。前面说过,李鱓曾有一幅猫画,款识曰:“小雨烟中戏药阑,轻毛曾趁午风乾。惯从花底窥蜂蝶,射出瞳光一线寒。复堂。”扬州画派之中,有一位与李鱓同岁的画家蔡嘉(1686~1779後),字松原,一字岑州,号雪堂,一号旅亭,又号朱方老民、云山过客、菜畦老圃,江苏丹阳人,後侨居扬州,工草书,花卉、山石、翎毛、虫鱼,无一不能,与高凤翰、高翔、汪士慎等交往,还曾与金农、高翔、华嵒等参加邗江吟社,常在画作上写诗,诗句清新,有林下风。蔡嘉曾作《耄耋图》,上绘黑猫、山石、射干,款识云:“小雨烟中戏药栏,轻毛曾趁午风乾,翻从花底窥蜂蝶,射出瞳光一线寒。朱方老民蔡嘉。”考察华嵒、李鱓、蔡嘉所题猫诗,差别在第三句。比较而言,华嵒句不够含蓄且转折突兀,蔡嘉句亦显突兀,李鱓句则更为贴切,故李鱓诗似是原创,但也不排除蔡嘉诗为原创的可能,华嵒诗则应是抄改之作。二是1730年作《猫蝶图》,绘有黑尾黄猫,肥硕可爱,伏於萱草之下,兴致盎然地仰望蝴蝶,款识曰:“庚戌夏日,画於清松山馆之吟秋小阁,新罗山人并识。”
三是1737年作《猫趣图》,绘有黑尾花猫,扒着横斜的树干,身体悬空,随时可能掉落,却是毫不气馁,树上缠绕着开花的薜萝之类,树下有几丛水仙花,款识曰:“饮罢屠苏乐有余,花阴真似小华胥。但敎杀鼠如邱作,四脚撩天一任渠。丁巳年秋朔日。新罗山人华嵒写。”画中另有几行题辞:“新罗嵒妙笔自运,形神毕肖,丹泉。”丹泉,应即河北画家邵开鼎,京东八家之一,1933年重修《昌黎县志?人物志?流寓传》有其小传:“邵开鼎,字丹泉,迁安人。壮年游昌黎,遂家焉。年四十餘无子,平生不衫不履,工绘事,以人物、花卉、博古著名。家赤贫,借笔墨为生活。每作画,悬纸壁间,卧视之,细心安置章法;兴到日画数十张,否则终日不拈笔。性骨鲠,素契合者,为作画谢金多寡不计,或竟不受;所鄙夷者,虽寿以百金,不能得尺幅。尤工诗,有宋人风味,多散佚;今所存《丹泉诗稿》一卷,乃邑人张念祖抄辑而仅存者。”华嵒《猫趣图》中题诗,原为元好问为何尊师《醉猫图》所题二诗之一,全诗见《元好问全集》卷第十三,题为《醉猫图二首何尊师画宣和内府物》:“其一、窟边痴坐费工夫,侧辊横眠却自如。料得僊师曾细看,牡丹花下日斜初。其二、饮罢鸡酥(一作苏)乐有余,花阴真是小华胥。但敎杀鼠如丘了,四脚撩天一任渠。”华嵒对原诗略加改动,倒也无妨,但不该将“鸡苏”改为“屠苏”。屠苏指药酒,鸡苏却是薄荷一类植物,因猫以薄荷爲酒,故称猫嚼鸡苏为饮。四是1741年作《竹雀猫菊图》,绘有双雀翠竹,黑猫秋菊,猫身滚圆,尾若拂尘,菊花或白或红,与黑猫形成强烈对比,一枝白菊,恰在黑猫身后,叶片肥大,白绿黑三色,交互掩映,色彩冲击力超强,富有装饰意味,款识曰:“金风飒飒晓雲轻,西圃秋容尽吐英。岂为白衣争送酒,酡颜篱下醉渊明。辛酉九秋,新罗山人。”
画中题诗,颇为幽默,借用白衣送酒典故,将菊丛醉雀黑猫,比作醉酒的陶渊明,又用一“争”字,暗示黑猫沉醉之深。《猫苑》云,“凢純色,無論黃、白、黑,皆名四時好。”据此,《竹雀猫菊图》中黑猫,可称四时好。
五是1750年作八开《花鸟草虫图》之二,题为《华阴乳犬》,绘有山石秋葵,石下双犬,一卧一立,立者几乎全黑,望向石上黑尾花猫,似在与之交谈:“你咋不戴口罩呢?”“你不是也没戴吗?相距超过三米,用不着戴,傻帽儿!”款识曰:“华阴乳犬,仿宋人点笔。”画中黑犬,天真活泼,神色渴切,好像正在打听消息的小男孩,花猫却神情恬静,不慌不忙,仿佛阅尽沧桑的智者,与之形成鲜明对比。
此猫形象应化自八大山人的一幅猫石图,但将猫身由长改圆。李鱓1753年作《耄耋长寿》与乾嘉年间书画家张敔(1734~1803)1765年作《耄耋图》,同样仿自八大山人的那一幅猫石图。华嵒多次画过《华阴乳犬》,如十开《灵兽册》之三,款识曰“华阴乳犬,仿宋人法”,其中却仅有一只黑犬,并无猫咪。
六是《耄耋图》,三开《花鸟册页》之二,绘有黑尾花猫,扭头望蝶,猫眼与蝶相距不远,眼神如醉,款识曰:“耄耋图。新罗山人澷笔。”
七是《富贵耄耋图》,又名《猫趣图》,绘有山石牡丹,石下有一狮猫,仰望牡丹,期盼蝴蝶。此猫全身皆白,眼圈尽黑,堪比熊猫,不让佐罗。款识曰:“新罗山人,嵒。”画中另有林则徐题辞:“华嵒,字号秋嶽、新罗山人等,善人物、山水、花鸟、草虫、走兽,无所不精,此帧为其中年所作猫趣图,生机盍然,意趣无穷,少穆林则徐,观後敬题。”八是十开《灵兽册》之五,绘有黑尾花猫,卧眠石上,款识曰:“鼠翻盆,汝不顾,却来石上花荫卧,罪过。”如果说金农的猫画款识“猫以捕鼠爲能,日坐石径,岂倦于花阴捉蜨耶”尚有指责之意,华嵒的这幅猫画款识却是明里谴责,暗含怜惜,且语气更为幽默,令人忍俊不禁,所以时常被後代画家引用。如赵少昂1981年为徐悲鸿1943年赠丘堤《猫石图》题辞:“鼠翻盆,汝不顾,却来石上花阴卧,罪过,罪过。悲鸿先生画马,善新时声,尤爱其画猫,神情活泼,此作可以见之。辛酉春二月,赵少昂题。”
张大千1970年自题《花间懒猫》与1971年自题《萱草狸奴》时,皆曾引用此诗,但与赵少昂一样,也对诗句稍作改动:“鼠翻盆,汝不顾,却来花间石上卧,罪过。”九是《群猫》,绘有四只黑尾花猫,好像整过容的小绵羊,款识云:“碧眼乌圆食有鱼,仰看蝴蝶坐阶除。春风漾漾吹花影,一任东风鼠化鴽。”此诗同样并非华嵒所作,而且略有改动,其版权应归劉基所有,收於《全明詩》卷五十五:“《題畫猫》:碧眼乌圆食有鱼,仰看胡蝶坐阶除。春风漾漾吹花影,一任东郊鼠化鴽。”华嵒将“东郊”改为“东风”,不但意思有变,也与前面的“一任”二字不合。
十是作於1752至1756年的花猫柳石图,绘有黑尾花猫,肥硕之极,好像癞蛤蟆,款识曰:“新罗山人写於解弢馆。”华喦是福建上杭人。上杭古名新罗,故华喦自号新罗山人。华喦晚居杭州,将西湖边的几间房屋称为解弢馆:“仆解弢馆之东北,有余地一方,纵横仅可数丈,中有湖石两块,方竹四五竿,金桔、夹竹桃、牡丹、月季,高下相映。自壬申秋,置杖闲居,无关家事,而晴窗静榻,方可娱情。”壬申乃乾隆十七年,故此画应作於1752至1756年,系其晚年作品。另有一幅所谓的华嵒《猫蝶图》,绘有黑尾花猫与蝴蝶,款识曰:“乾隆乙未秋,前三月,华嵒。”乾隆乙未是1775年,而华嵒在1756年即已去世,故此画必属伪作。
顺便说一下,华嵒有一幅《峰虎图》,所绘非猫,但至少算是猫亲戚,画中之虎,愁眉苦脸,伸爪拭泪,可怜之极,身后树枝,立一野蜂,打哭老虎者,必是此辈。闵贞(1730~1788),字正斋,号青乔、青桥、蓼塘、蓼塘居士,祖籍江西南昌,寓居湖北汉口,善画山水、人物、花鸟。有人说他曾流寓扬州,有人则认为他从未去过扬州,但他的绘画风格与黄慎相似,所以也被归入扬州画派。目前所见闵贞猫画有五幅,全是水墨小品,画中仅有猫咪,每幅画的款识都是“闵贞画”。一是《肥猫图》,画中之猫,白胸白脚,口鼻部白色,余皆黑色,勉强可算乌云盖雪,黑尾朝天,如同旗杆。此猫有二奇:一是胸口白毛居然呈长圆形,仿佛挂在黑绒布之上的大鸭蛋,黑白对比强烈;二是竟有两个红脸蛋,又是笑眯眯的,颇具漫画色彩。二亦是肥猫图,画中之猫,一如《肥猫图》之猫,同样在微笑,但并未站立,而是卧在地上,并无红脸蛋。
三是双猫图,画中双猫,一只同《肥猫图》之猫,同样在微笑,但仅用两只前腿站立,而且没有红脸蛋,一只则是黑尾白猫,也在微笑。《猫苑》云,“純白而尾獨黑者,名雪裡拖枪。”故此黑尾白猫应为雪裡拖枪。四是《猫戏图》,画中双猫,一是白爪黑猫,可称踏雪寻梅,一是黑尾花猫,身体近乎白色,类似雪裡拖枪。花猫捂着脸,好像在玩躲猫猫,则黑猫扭头看着别处,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五是白爪黑貓图,图中之猫,仅见侧影,并非纯黑,可勉强称为踏雪寻梅。至此,目前统计出来的扬州八怪猫画(不含伪作)有:金农两幅,郑板桥两幅,黄慎六幅,李鱓十四幅,汪士慎两幅,罗聘两幅,华嵒十幅,闵贞五幅,蔡嘉一幅,计44幅。这个数字虽然不多,但也不算太少。如果可以看到江苏美术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扬州八怪现存画目》,估计能够从中找出更多猫画,但那书贵得买不起,所以只能根据手头的画册和网上查到的情况进行总结,不但容易挂一漏万,而有可能将赝品列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能等到日後有新发现时再说了。总的来看,扬州八怪的猫画,虽然各有特色,却也有共性,那就是他们多半喜欢画肥猫或圆猫,尤其青睐乌云盖雪、踏雪寻梅或类似之猫。除纯白猫之外,他们笔下的猫,多半都是黑尾。扬州八怪的猫画,往往只为祝寿或单纯写猫之用,即使手法精妙,思想境界却没有提升,中国多数画家的猫画也都是如此,惟有八大山人和徐悲鸿的例外。在中国美术史上,第一个让猫画具有象征意义的是八大山人,他笔下的猫咪往往等于他自己,体现着他的喜怒哀乐。遗憾的是,此後再没中国画家有意识地借猫喻人,直到徐悲鸿画猫,再次赋予猫画以各种象征意义。